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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旧砧(中)

骨语探微

郑铁匠跪在郑记铁铺的炉灰地上,手里的铁钳“哐当”翻倒,钳尖磕在旧铁砧的凹坑上,带起些褐红的铁屑。他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块旧铁砧,喉间滚了滚才哑着声开口:“金老哥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铁砧往铁料堆边一放,说‘郑老弟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运费’,还递了块刚锻的精钢坯,说‘铁儿那小子爱学淬火,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结了军户的工钱再说,他却笑,眼角沾着点炉灰,说‘快了,等把那批精钢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精钢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铁末,发出细碎的响。

郑铁匠指尖抠着泥地里的碎铁牌,指节泛白:“他没细说,只说巷北的吴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铁具偷了工,拿在手里飘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铁账,灯笼照得纸页上的铁样发亮,我在铺檐下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分精钢料’。”

铁儿蹲在“金火坊”的门槛上,怀里抱着金锻留下的小锤,锤柄被他攥得发暖:“金叔前几日总往吴掌柜的‘聚铁行’后巷跑,说要查铁行的取货账。还说吴掌柜进的铁料不对,明明是掺了废铁的劣料,却按精钢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要备农具的农户,克扣得更狠。”

“聚铁行”后巷堆着些没交付的铁具,宁慧悠让人拿起一把锄头,刃口果然泛着灰黑的锈迹,敲开一角看,里头混着些碎砖末——是偷工减料的痕迹。仵作拿银簪刮了刮铁具上的铁屑,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铁上有脆声,还混着点……铁账上的墨迹味——是金锻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铁账,账页上的字迹正是金锻的。吴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磨铁犁,见官差举着铁账过来,手里的磨石“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金锻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铁账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铁具堆上,铁犁“哐当”一声崩开,碎铁屑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铁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铁行的流水账,吴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金锻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转头看向铁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铁屑,和金锻手里旧铁砧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铁料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铁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金锻粗布工装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吴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把新打的镰刀,镰刀掉在地上沾了炉灰:“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铁署”印记,“吴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吴掌柜的脸涨得像淬了火的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铁儿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金叔的铁剪!”他指着把掉在角落的铁剪,“金叔说这铁剪下料最准,前几日说铁剪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铁剪柄上刻着个“锻”字,剪刃还沾着未干的铁屑,和铁账上铁料的划痕完全相合。仵作翻出铁具堆里的铁料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铁料上有锈味,是用废铁翻新的——吴掌柜却按精钢价卖,每件多收了五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吴掌柜的取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要备农具的农户都被多扣了工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南的陈农户拄着拐杖来作证:“吴掌柜说今年铁价涨了,要少给二十文钱一件!我家春耕就靠这锄头,他却拿劣铁充精钢,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铁犁抵……”

陈农户的小孙子说,前几日夜里见金锻蹲在铁行后墙,手里攥着铁账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扣的钱数。吴掌柜拿着铁凿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吴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凿”。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爷爷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子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块精钢坯,跟金伯给我家打的新犁头一个样。”

衙役在铁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凿痕,痕边沾着些铁末——是郑铁匠说的金锻带去找铁儿的精钢坯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锻”字:“是金锻工装上的布!”

吴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铁具堆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扣钱数,就上去拦,他拿铁账要拍我,我才拿铁凿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铁砧上……”

“撞在铁砧怎会腹遭锐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郑铁匠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郑铁匠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铁钳夹了——那明明是被铁砧划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铁屑。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铁砧划的——砧面是凹的,划不出这么深的口。”

众人正愣着,铁儿忽然指着铁行梁上喊:“那是金叔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金锻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皮绳,皮绳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孙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吴掌柜请的账房孙先生总爱蹲在铁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金锻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孙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铁账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金锻腰间的皮绳扣。见了官差,孙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铁账……”

孙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铁行有动静,过去见金锻倒在墙根,腹间还没遭锐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吴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炉棚埋了,他怕事,就拿铁凿往金锻腹间捅了捅,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捅死的。“那旧铁砧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郑铁匠的,就掰断了扔在炉灰堆下……”

可金锻指甲缝里的铁屑,除了褐红还有煤烟灰——正是孙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金锻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铁末,正是铁儿说的“金伯给打的新犁头”上的。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金锻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铁凿,是铁行的铁炉盖。”

铁行的铁炉盖放在账台上,盖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金锻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炉盖上还刻着个“吴”字——是吴掌柜的私章。

吴掌柜瘫在地上,铁具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他!他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炉盖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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