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掌柜瘫在聚铁行的铁具堆里,铁炉盖从膝头滚落在地,盖底的“吴”字磕在掺了废铁的劣料上,压出片混着碎砖末的凹痕。他望着金锻尸身腰间的小锤,声音抖得像被处暑的夜风刮冷的铁屑:“我就砸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攥着那本记满偷工账的册子瞪我,说‘吴老六,你拿混了废铁的农具给农户备春耕,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金锻蹲在铁行后墙核对铁账时,吴掌柜正带着孙先生盘货。见金锻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劣铁充精钢的账目,尤其是陈农户那户,明明订了五把开荒的锄头,他却在每把锄头的芯里塞了半块碎砖,还扣了金锻打铁的工钱抵“铁质差”。金锻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铁具得重打!都是农户攒了整年的钱备的活命物,谁家不是指着这点好农具开荒?你倒好,拿人家的血汗钱换酒喝!”
吴掌柜往他手里塞了串铜钱:“金老哥,咱俩在这巷里打铁五年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女儿瞧眼睛了。”
金锻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铁具堆里,撞在劣铁上发出脆响:“我爹当年就是被劣铁害了,拿偷工的镰刀割麦时崩了刃,伤了手没能下地,家里的粮全荒了,病着熬不过冬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农户吗?”他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铁署报官。吴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铁炉盖就往他胸口砸去——金锻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铁砧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吴掌柜哭道,“孙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废炉棚埋了……那铁凿是后来捅的,想让人以为是铁匠起了争执杀的人……”
孙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铁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金锻手里还攥着精钢坯,想起他前日还帮我打了把柴刀,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吴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郑铁匠往金锻的尸身前摆了块拼好的旧铁砧——是他连夜用铁水焊的,砧面的凹坑被小心填了精钢,映着日头泛着冷硬的光。“你说要给我分精钢料,我给你拼好砧了。”他抹着泪道,“铁署的秦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精钢分给农户,往后铁儿跟着我过,我教他辨铁料、打农具,不让你女儿断了瞧眼睛的钱……”
铁儿抱着金锻的小锤,把吴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备农具的农户:“金叔说这些钱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吴掌柜多扣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农户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粗布工装的尸身,有个老农户蹲在地上哭出声:“金汉子总说‘铁要实在,心要滚烫’,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处暑的露刚凝在铁铺巷的青石板上。吴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孙先生参与埋尸、补捅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铁铺巷;聚铁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铁坊,专门给寒门农户打平价精钢农具。郑铁匠把自家铁铺扩了半间,带着铁儿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金锻铁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金锻葬在巷口的老皂荚树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垫了块粘好的旧铁砧。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炉灰,铁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打的精钢坯来,把坯子放在石牌前:“金叔,今日的锄头打得匀,秦大人还夸没掺废铁呢。”
郑铁匠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铁坊的铁料。他教铁儿辨劣铁、锻精钢,说:“你金叔懂铁,知道哪块是精钢哪块是废铁——就像他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铁儿学着金锻的样子,把义铁坊的农具分给各家农户:“金叔说打铁要心诚,做人要本分。”农户们来取铁具时都往金锻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皂荚叶,说要让铁香围着他,让他闻着锤声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铁铺巷时,见义铁坊前摆着张铁砧,郑铁匠正带着铁儿给孩童打小铁玩物。铁儿的小锤敲得精钢“叮当”响,辫梢上系着金锻留下的皮绳,随着打铁的动作晃啊晃,像块悬在铁炉边的精钢坯。孙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铁儿送新蒸的米糕,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金叔,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拉风箱。”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铁锈香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铁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铁儿送的小铁锤——锤头沉甸甸的,沾着新锻的铁屑。她想起金锻攥在手里的旧铁砧,凹痕虽深,却还沾着铁砧的热,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铁儿,是他想给街坊们留的实在铁。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铁末的路,咯吱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铁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皂荚树,今年结了皂荚明年还会再结,金锻的念想,也会跟着打铁的叮当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铁儿长大了,握着那块粘好的旧铁砧打铁时,会知道金叔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铁坊的骨气,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农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