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篾匠跪在李记篾铺的竹屑堆上,手里的竹刀“哐当”翻倒,刀背磕在旧竹篾的断口上,带起些青黄的竹渣。他望着宁慧悠手里那半张旧竹篾,喉间哽了哽才哑着声开口:“竹老哥前儿个后晌来铺里,把竹篾往竹料堆边一放,说‘李老弟且收着,这是我先押的脚力钱’,还递了捆新劈的湘妃竹丝,说‘篾儿那小子爱学编竹篮,你给捎去’。我哪敢收?只说等他结了富户的竹钱再说,他却笑,眼角沾着点竹绒,说‘快了,等把那批竹器的账清了就够’。”
“哪批竹器的账?”京兆尹往前半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竹丝,发出沙沙的响。
李篾匠指尖抠着泥地里的碎竹牌,指节泛白:“他没细说,只说巷东的胡掌柜欠着不该欠的钱,还说……还说那竹席编得松,拿在手里飘得慌。前日夜里我见他往后巷去,手里攥着本厚竹账,灯笼照得纸页上的竹样发亮,我在铺檐下喊他,他只回头摆手,说‘等我回来给你分湘妃竹’。”
篾儿蹲在“青篾坊”的门槛上,怀里抱着竹青留下的竹刀,刀柄被他攥得发暖:“竹叔前几日总往胡掌柜的‘聚篾行’后巷跑,说要查篾行的取货账。还说胡掌柜进的竹料不对,明明是枯脆的老竹,却按新竹的价卖给街坊,尤其是卖给那些要备冬席的穷户,克扣得更狠。”
“聚篾行”后巷堆着些没交付的竹席,宁慧悠让人拿起一张竹席,边缘果然泛着黄褐的枯色,扯下一缕竹丝看,里头混着些脆断的竹节——是偷工减料的痕迹。仵作拿银簪拨了拨竹席下的竹屑,眉头拧成个疙瘩:“郡主,这竹上有霉味,还混着点……竹账上的墨迹味——是竹青常用的松烟墨。”
后巷的墙根下藏着个破木箱,箱口露着半本竹账,账页上的字迹正是竹青的。胡掌柜的伙计正蹲在箱边修竹筐,见官差举着竹账过来,手里的竹凿“啪”地掉在地上:“这……这不是我家的!”
“竹青死了,你知道吗?”宁慧悠将竹账往他面前一递。
伙计脸色“唰”地白了,往后退了两步撞在竹席堆上,席子“哐当”一声崩开,枯竹丝滚了一地:“知……知道!今早听人说了,真是可怜。”
“他前几日夜里来过篾行,对不对?”
伙计眼神往铺里瞟了瞟,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是……是来过!说要查篾行的流水账,胡掌柜没肯,两人在柜台后吵,竹青还拍着桌子骂,说要去报官告我们欺瞒街坊!”
欺瞒街坊?宁慧悠转头看向篾行的账柜,柜锁有新被撬动的痕迹,锁边的木头上还沾着些竹渣,和竹青手里旧竹篾上的分毫不差。衙役撬开账柜,里面堆着的账册竟夹着些官府的竹料执照,执照上的印鉴比篾行报的少了两成,执照边角还沾着些碎布——是竹青粗布短衫上的料子。
“这些执照是哪来的?”京兆尹指着执照问。
胡掌柜从铺后颠颠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把新做的竹尺,尺杆掉在地上沾了竹屑:“是……是上季的旧执照!许是伙计收拾时混进去的!”
“上季的执照用这季的布碎粘?”宁慧悠拿起一张执照,执照上的印章是上月才盖的“县篾署”印记,“胡掌柜倒是说说,旧执照怎会盖新章?”
胡掌柜的脸涨得像熟透的枣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篾儿忽然在账柜角喊:“这是竹叔的竹剪!”他指着把掉在角落的竹剪,“竹叔说这竹剪劈篾最匀,前几日说竹剪丢了,原来是被你们藏了!”
那竹剪柄上刻着个“青”字,剪刃还沾着未干的竹渣,和竹账上竹料的划痕完全相合。仵作翻出竹席堆里的竹料闻了闻,抬头道:“郡主,这竹料上有枯味,是用老竹翻新的——胡掌柜却按新竹价卖,每张多收了三十文。”
宁慧悠让人去查胡掌柜的取货名册,发现有十几户要备冬席的穷户都被多收了钱,名册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欠”字。巷西的张阿婆拄着拐杖来作证:“胡掌柜说今年竹价涨了,要少给十五文钱一张!我家孙儿过冬就靠这竹席,他却拿枯竹充新竹,说不给钱就拿我家的旧竹筐抵……”
张阿婆的小孙女说,前几日夜里见竹青蹲在篾行后墙,手里攥着竹账往墙上划,像是在记多收的钱数。胡掌柜拿着竹夯出来,两人在墙根吵了起来,胡掌柜还骂“再多事就给你一夯”。
“后来呢?”京兆尹问。
“后来我就被奶奶叫回去睡觉了,”小孙女搓着衣角道,“等我偷偷再来看,墙根没人了,就见地上掉着半捆湘妃竹丝,跟竹伯给我家编的新竹扇一个样。”
衙役在篾行后墙的土坯上找到个新鲜的夯痕,痕边沾着些竹绒——是李篾匠说的竹青带去找篾儿的湘妃竹丝上的。仵作蹲在痕边扒开浮土,露出块沾血的碎布,布上绣着个模糊的“青”字:“是竹青短衫上的布!”
胡掌柜的伙计忽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竹席堆上发出闷响:“是我!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哭着道,“前日夜里我见他在墙根记多收钱数,就上去拦,他拿竹账要拍我,我才拿竹夯挡了一下!谁知道他脚一滑,后脑撞在墙根的竹桩上……”
“撞在竹桩怎会太阳穴遭钝器所伤?”宁慧悠盯着他。
伙计眼神一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我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
李篾匠忽然在旁喊:“不对!他说谎!”李篾匠指着伙计的手腕,“前日我见你手腕上缠着布,问你咋了,你说被竹刀划了——那明明是被竹篾割的口子!”
伙计的袖子被扯开,手腕上果然有道斜斜的疤,边缘还沾着竹渣。仵作凑过去看了看,摇头道:“这疤是新的,但不是竹篾割的——篾片是断的,割不出这么齐的口。”
众人正愣着,篾儿忽然指着篾行梁上喊:“那是竹叔的灯笼!”梁上挂着个旧灯笼,是竹青用来照路的。衙役爬上去取下灯笼,灯笼上缠着根竹绳,竹绳沾着些灰黑的粉末——是煤烟。
“巷里谁烧煤?”宁慧悠问。
“是账房周先生!”街坊们异口同声。胡掌柜请的账房周先生总爱蹲在篾行门口抽煤烟袋,前几日还因竹青不肯通融账目,在铺前骂了半日光景。
衙役去唤周先生时,他正往灶膛里塞竹账碎,灶灰里露着个眼熟的东西——是竹青腰间的竹绳扣。见了官差,周先生手里的火钳“当啷”掉了:“我……我只是帮掌柜埋了竹账……”
周先生说,前日夜里他听见篾行有动静,过去见竹青倒在墙根,太阳穴还没遭钝器所伤,只是后脑流着血。胡掌柜让他帮忙把人拖去废竹棚埋了,他怕事,就拿竹夯往竹青太阳穴砸了砸,想让人以为是被凶器砸死的。“那旧竹篾是我扔的!我见它掉在墙根,怕人认出是李篾匠的,就掰断了扔在竹丝堆下……”
可竹青指甲缝里的竹渣,除了青黄还有煤烟灰——正是周先生抽的煤烟味。仵作撬开竹青的嘴,牙缝里还塞着些竹屑,正是篾儿说的“竹伯给编的新竹扇”上的。
“他是被人从正面打的。”仵作指着竹青的胸口,“这里有淤青,是被人用重物砸的——不是竹夯,是篾行的竹砧。”
篾行的竹砧放在账台上,砧底沾着些暗红的血迹,和竹青胸口的淤青形状正合。竹砧上还刻着个“胡”字——是胡掌柜的私章。
胡掌柜瘫在地上,竹席缠了满衣襟:“是……是我先打的他!他说要去报官,我急了才拿竹砧砸了他一下……我没想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