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掌柜瘫在聚篾行的竹席堆里,竹砧从膝头滚落在地,砧底的“胡”字磕在枯脆的老竹上,压出片混着碎竹节的凹痕。他望着竹青尸身腰间的竹刀,声音抖得像被白露的秋露浸凉的竹丝:“我就砸了他一下……真就一下!他攥着那本记满偷工账的册子瞪我,说‘胡老七,你拿枯竹编的席子给穷户备冬暖,夜里能合眼吗’,我这才慌了神往后退……”
那日夜里,竹青蹲在篾行后墙核对竹账时,胡掌柜正带着周先生盘货。见竹青手里的册子上划满红圈——圈里都是他用老竹充新竹的账目,尤其是张阿婆那户,明明订了三张过冬的竹席,他却在每张席子的夹层里塞了半片枯竹,还扣了竹青编篾的工钱抵“竹质差”。竹青把册子往他面前一摔:“这些竹器得重编!都是穷户攒了整年的钱备的活命物,谁家不是指着这点好竹席过冬?你倒好,拿人家的血汗钱换酒喝!”
胡掌柜往他手里塞了串铜钱:“竹老哥,咱俩在这巷里编篾六年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些你拿着,够给你瘫痪的爹请两个月郎中了。”
竹青把铜钱打落在地,铜钱滚进竹席堆里,撞在枯竹上发出闷响:“我娘当年就是被劣竹席害了,铺着枯竹编的席子过冬,席子磨破了她的病腿,感染了才走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巷里那些把你当实在人的穷户吗?”他转身就要往巷口跑,说要去篾署报官。胡掌柜急了,抄起账台上的竹砧就往他胸口砸去——竹青往前踉跄两步,后脑正撞在墙根的竹桩上,“咚”一声闷响,人就倒了。
“我当时吓懵了。”胡掌柜哭道,“周先生说不能让人知道,就把他拖去废竹棚埋了……那竹夯是后来砸的,想让人以为是篾匠起了争执杀的人……”
周先生蹲在灶膛边,手里攥着半张没烧完的竹账,纸灰粘在胡子上都没察觉:“我见竹青手里还攥着湘妃竹丝,想起他前日还帮我编了个竹篮,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不敢说啊!胡掌柜说漏了嘴要连坐,我家里就指望我这账房差事活命……”
李篾匠往竹青的尸身前摆了张拼好的旧竹篾——是他连夜用竹胶粘合的,篾片的断口被小心缠上竹丝,映着日头泛着柔润的光。“你说要给我分湘妃竹,我给你拼好篾了。”他抹着泪道,“篾署的陈大人说肯把你藏的那些湘妃竹分给穷户,往后篾儿跟着我过,我教他辨竹料、编竹器,不让你爹断了郎中钱……”
篾儿抱着竹青的竹刀,把胡掌柜退回来的银钱分给巷里要备冬席的穷户:“竹叔说这些钱该给大家。他前几日把胡掌柜多收的钱偷偷记下来,就是想等算清楚了还给大家……”
穷户们捧着银锭,看着空地上那具盖着粗布短衫的尸身,有个老篾匠蹲在地上哭出声:“竹汉子总说‘竹要鲜韧,心要软和’,他自己却……”
案子审完时,白露的霜刚凝在竹篾巷的青石板上。胡掌柜欺瞒街坊、故意杀人,判了斩立决;周先生参与埋尸、补砸伤口,打了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伙计知情不报、帮腔遮掩,打了五十大板逐出竹篾巷;聚篾行的铺面充了公,改成了巷里的义篾坊,专门给寒门穷户编平价新竹器。李篾匠把自家篾铺扩了半间,带着篾儿守着铺子过活,铺门口挂着块“竹青篾坊”的木牌。
宁慧悠让人把竹青葬在巷口的老竹下,坟前立了块石牌,没刻字,只铺了张粘好的旧竹篾。街坊们轮流来坟前扫竹屑,篾儿每日收工都带着新劈的湘妃竹丝来,把竹丝撒在石牌前:“竹叔,今日的竹席编得密,陈大人还夸没掺枯竹呢。”
李篾匠在坟边搭了个小棚,守着义篾坊的竹料。他教篾儿辨老竹、劈新篾,说:“你竹叔懂竹,知道哪根是新竹哪根是老竹——就像他知道啥是该守的理,啥是该护的情。”
篾儿学着竹青的样子,把义篾坊的竹器分给各家穷户:“竹叔说编篾要心细,做人要本分。”穷户们来取竹器时都往竹青的坟边多放把新摘的竹叶,说要让竹香围着他,让他闻着篾声睡安稳。
宁慧悠离开竹篾巷时,见义篾坊前摆着张竹案,李篾匠正带着篾儿给孩童编竹蜻蜓。篾儿的竹刀劈得竹丝“簌簌”响,辫梢上系着竹青留下的竹绳,随着编篾的动作晃啊晃,像株生在竹丛边的新竹苗。周先生的婆娘拎着篮子来给篾儿送新蒸的米糕,说:“是我家汉子对不住你竹叔,往后有啥活,婶子帮你递竹料。”
京兆尹望着巷里飘着的竹屑香叹道:“一场命案,倒让巷里的竹气都纯了。”
宁慧悠摸着篾儿送的小竹刀——刀柄沉甸甸的,沾着新劈的竹绒。她想起竹青攥在手里的旧竹篾,断口虽糙,却还沾着竹篾的凉,那是他临死前还记挂着的篾儿,是他想给街坊们留的实在篾。
回府的路上,车轱辘碾过落满竹丝的路,沙沙地响。宁慧悠知道,有些理争得头破血流也要争,有些情藏在竹香里会慢慢长——就像巷口的老竹,今年发了笋明年还会再茂,竹青的念想,也会跟着编篾的簌簌声落在地上,长在人心上。等篾儿长大了,握着那张粘好的旧竹篾编篾时,会知道竹叔不是死了,是变成了义篾坊的温气,护着他,也护着这满巷的穷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