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保持着一种微妙而沉默的平衡,走向医学导论课的教学楼。
……
医学导论课的大阶梯教室弥漫着消毒水和旧书混合的独特气味。老教授讲课富有激情,声音洪亮,将医学史娓娓道来。程孟佑和徐嘉也坐在中间排次,相邻的位置。
程孟佑起初还正襟危坐,努力跟上教授的节奏。但听着听着,他的思绪就忍不住飘远了。窗外的阳光太好,斜斜地照在他的笔记本上,暖洋洋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的徐嘉也。
徐嘉听课极其专注,微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握着笔的手指修长有力,不时在书上记录下要点。那份认真和严谨,有种独特的气质。程孟佑看着看着,就忘了讲台上的教授,脑子里开始回放早晨的那份早餐、那张纸条、徐嘉也冷着脸却替他买了粥的模样……还有他追上来时,徐嘉也那双看不出情绪却似乎藏了点什么的眼睛。
他看得太过出神,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讲台上的教授已经停止了讲述,目光正扫视全班,最后精准地落到了他这边。
“好,那么关于早期解剖学所面临的伦理与宗教双重压力,以及它是如何突破桎梏为现代医学奠定基础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声音提高了一些,“我们请一位同学来简要复述一下关键点,并谈谈自己的理解。”
教室里安静下来,不少同学低下了头。
教授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定格在明显神游天外、视线焦点完全落在隔壁同学身上的程孟佑身上。老教授。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故意板起了脸。
“看来这位同学听得非常投入,甚至有了自己独特的思考角度,”教授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穿米白色卫衣,戴眼镜的这位男同学,对,就是你,请你来和大家分享一下你的见解。”
程孟佑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发现全班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瞬间慌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刚才光顾着看徐嘉也,教授问了什么问题?早期解剖学……什么压力?什么基础?他完全没听到!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尴尬和羞愧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徐嘉也,眼神里充满了“救命啊”的哀嚎。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旁那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
“教授,程孟佑同学刚才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似乎有些自己的想法,可能正想主动举手要求上去阐述。”
程孟佑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向徐嘉也。徐嘉也却一脸平静,甚至带着点“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的无辜表情,迎着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
教授果然被引导了,笑呵呵地说:“哦?是吗?那太好了!程同学,别害羞,那就请你到讲台上来,用投影仪给大家讲讲你的理解吧,正好也可以结合一些图片资料。”
程孟佑只觉得眼前一黑。徐!嘉!也!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磨后槽牙的声音。这家伙绝对是报复!报复他早晨被学姐围住!报复他昨天不小心泼了水在他身上!小人!绝对的小人!
他站在座位旁,进退两难,只能用杀人般的目光瞪着徐嘉也,从牙缝里挤出气音,恶狠狠地说:“徐嘉也!你……你给我等着!”
徐嘉也仿佛没听到,甚至还“好心”地低声提醒了一句:“你的平板里有资料。”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把他推入火坑的人不是自己。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程孟佑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顿地挪向讲台,每一步都像踩在徐嘉也那张讨厌的俊脸上。他经过徐嘉也身边时,再次投去一个“你死定了”的眼神。
徐嘉也则回以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仿佛在说“自求多福”的眼神。
走到讲台,连接好投影仪,程孟佑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气愤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刚才徐嘉也的提示——平板!对,平板!他之前因为担心这门课太难,确实提前自学了一点,还存了不少图片和笔记在平板里!
他飞快地打开设备,找到存图软件的文件夹。屏幕亮起,清晰的图片呈现出来——正是中世纪解剖图和现代人体结构图的对比!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将所有的紧张和对徐嘉也的愤懑暂时压下,强迫自己进入状态。他指着图片,开始讲解。起初声音还有些发颤,语速也有些快,但很快,提前预习的内容在脑中清晰起来。
他从中世纪受宗教限制、充满象征和谬误的解剖图讲起,讲到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等人秘密进行解剖、追求真实的艰难,再对比现代科技下精确无比的3D人体模型。他讲得越来越顺,甚至加入了一点自己觉得有趣的理解和调侃,台下不时发出会意的轻笑。
过程中,他的目光几次忍不住瞟向台下那个罪魁祸首。徐嘉也依旧坐得笔直,神情专注地看着讲台,仿佛听得十分认真。但有一次,当程孟佑准确地解释了一个非常拗口的专业术语时,他清晰地看到,徐嘉也的嘴角极快地、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近乎赞赏的弧度。
就这一下,程孟佑心里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莫名其妙地就被浇熄了一大半,甚至冒出一点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得意来。哼,让你看看,我也不是吃素的!
最后,他总结道:“所以,我觉得这种演变不仅仅是技术的进步,更是人类对自身认知不断打破边界、追求真理的过程,是理性精神和科学态度对蒙昧的胜利。”他说完,略带紧张地看向教授。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了教授赞许的掌声:“非常精彩!程同学准备充分,理解深刻,脉络清晰!大家鼓掌!”
热烈的掌声中,程孟佑的脸红了,这次是因为兴奋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放下激光笔,下意识地首先看向徐嘉也。
徐嘉也也在鼓掌,节奏平稳,目光与他相遇时,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外露,只是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的眼睛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什么东西,像是……认可?
程孟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赶紧移开视线,收拾好东西,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尽量镇定地走回座位。
坐下时,他故意把笔记本弄出不小的声响,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话,对着身旁那个依旧坐得端正的人说:“徐嘉也,这事没完!你阴我!”
徐嘉也的目光依旧落在讲台上,仿佛在全神贯注听教授接下来的内容,只有靠近程孟佑这边的手,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他同样用极低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回应,语气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讲得不错。晚餐我请。”
程孟佑一呆,满腔的控诉和威胁瞬间被这句话堵了回去。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能悻悻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教室,将两个并肩而坐的年轻人的身影勾勒得清晰又柔和。古老的医学史在继续流淌,而某些崭新的、跃动的情感,正悄然破土,萦绕在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比任何公开的对话都更加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