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

从教学楼出来，午间的阳光正烈，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上午那场惊心动魄的“提问”和后续出乎意料的发展，让程孟佑心里像是揣了一团乱麻，理不清是余怒未消，还是被那句“晚餐我请”悄然抚平后的别扭。

两人默契地没有讨论刚才课上的惊险一幕，也没有提及那顿即将到来的、仿佛某种和解信号的晚餐。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食堂。

午餐吃得简单而迅速。程孟佑心里还憋着点事儿，对着餐盘里的饭菜有点食不知味。他偷偷瞄了几眼对面的徐嘉也，对方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平静模样，细嚼慢咽，姿态优雅，仿佛刚才在教室里那个轻描淡写就把他推上讲台又轻飘飘递出一根橄榄枝的人不是他。

“看够了？”徐嘉也忽然开口，眼皮都没抬一下，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程孟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赶紧扒拉两口饭掩饰尴尬，含糊道：“谁看你了！我是在思考……思考上午教授讲的那个门静脉高压！”

徐嘉也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没再说话。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走进图书馆。午后的图书馆静谧异常，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周围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弥漫着旧纸墨和灰尘混合的沉静气息。

程孟佑摊开医学导论的课本和笔记，准备整理上午的内容，尤其是他被迫“精彩阐述”的那部分。徐嘉也则从包里拿出几本厚得能砸晕人的专业书，安静地翻阅起来。

气氛似乎又回到了那种微妙的平衡。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程孟佑却有些心不在焉，上午的画面，尤其是徐嘉也那双看不出情绪却总能精准搅乱他心绪的眼睛，总在他脑海里打转。

他放下笔，决定不再憋着。他侧过身，压低声音，打破了沉默：“喂，徐嘉也。”

徐嘉也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侧头看他，用眼神示意他在听。

“早上的事，”程孟佑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单纯的好奇，而不是刨根问底，“你应该不生早上的气了吧？”

徐嘉也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语气平淡无波：“嗯。”

一个“嗯”字就没了？程孟佑等了等，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展开说的意思，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好奇心（或许还有点别的什么）又冒了上来。“嗯是什么意思……算了，不说这件事了，我想问一下你，刘余叔和徐青叔你是怎么认识的？听名字……难道你们是亲戚？”他试探着问，心里有点打鼓，觉得自己是不是问得太多了，会不会被批评？

徐嘉也合上书，终于完全转过头来看他。图书馆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让他那双总是过于清冷的眼睛显得柔和了些许，但眼底的情绪依旧难以捉摸。

“为什么问这个？”他不答反问。

程孟佑被问得一噎，有点恼羞成怒：“就……就好奇不行吗？我们好歹也算……同学吧？”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别扭，“而且，他还托你照顾我，还……还挺周到的。”

徐嘉也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看得程孟佑有些不自在，几乎要败下阵来移开视线时，他才缓缓开口，却依旧是避重就轻：“他们都是我的亲戚。”

信息给出了，却又像什么都没说。亲戚？然后呢？这关系听起来再正常不过了，那份无需多言的默契。

“就这样？”程孟佑忍不住追问，“那……”他努力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却一直不知道想说什么。

徐嘉也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像是别的什么。“好了，我说过不要打听我的消息。”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然后重新拿起书，一副“谈话到此结束”的姿态，“专心看书。还是说，你已经自信到不需要复习，下午的小测能拿满分？”

又被轻易地转移了话题。程孟佑心里一阵憋闷，还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轻微失落感。他瞪着徐嘉也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上午被“坑害”的记忆瞬间回笼，那点因为对方一句请客和那个转瞬即逝的赞赏弧度而熄灭的怒火，又噌噌地冒起了小火苗。

好啊，不说就不说。还拿小测威胁他？

程孟佑磨了磨后槽牙，决定不再纠结那个问不出的答案，转而清算另一笔账。他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徐嘉也的耳朵，用气音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说：“徐嘉也，你别想蒙混过关！上午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故意害我被教授点名上台，你是不是故意的？报复我昨天不小心把水泼你身上？还是报复早上学姐找我说话？”

他靠得极近，能清晰地看到徐嘉也耳廓上细小的绒毛，以及自己说话时，对方那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徐嘉也并没有立刻躲开，也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仿佛那上面的字突然变得极其吸引人。只有靠近程孟佑这边的那只手，手指无意识地在精装书的硬壳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等程孟佑说完，他才慢悠悠地侧过脸。两人距离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呼吸可闻。程孟佑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里自己有些气急败坏的倒影。

徐嘉也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同样用气音回应，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像羽毛轻轻搔过程孟佑的心尖：

“算账？”他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侃，“程同学，我那是给你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事实证明，你把握得很好，不是么？”

“你！”程孟佑气结，这人的脸皮怎么这么厚！“那叫机会？我当时都快吓死了！差点就当众出丑！”

“但你没有。”徐嘉也的语气笃定，“而且，反响很好。”他顿了顿，补充道，“教授夸你了。”

“那是两码事！”程孟佑咬牙切齿，“你的动机就是不纯！你就是故意的！”

“哦？”徐嘉也仿佛真的在思考他的指控，沉吟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语气一本正经，“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或许有一点？”

他居然承认了？！竟然是用这种气死人的方式！

程孟佑瞪大眼睛，还没想好怎么反击，又听徐嘉也慢条斯理地接着说，目光里那点戏谑的笑意更加明显：“毕竟，看你慌慌张张、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程孟佑因为气愤而微微泛红的脸上扫过，“……还挺有趣的。”

有趣？！

程孟佑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差点没控制住音量：“徐！嘉！也！你混蛋！”

他猛地直起身，弄出的动静引得远处几个埋头学习的同学不满地抬头望过来。程孟佑赶紧压低身子，脸涨得通红，这回纯粹是气的。他指着徐嘉也，手指都在发抖，压着嗓子：“你等着！这个仇我记下了！你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面对他的“威胁”，徐嘉也非但没害怕，反而像是被彻底取悦了。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极其压抑，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程孟佑心里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好啊，我等着。”徐嘉也迎着他愤怒的目光，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程孟佑看不懂的光芒，像是期待，又像是某种更深层次的逗弄，“看看程同学打算怎么‘报复’我。”

他拿起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语气轻松甚至堪称愉悦：“不过在那之前，建议你先搞定下午的小测。要是挂了科，”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岂不是更没面子‘报仇’了？”

程孟佑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狠狠地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钢板上，还震得自己手疼。

这个家伙！绝对是他见过最讨厌、最会气人、最深藏不露的家伙！

他愤愤地抓起笔，用力地在笔记本上划拉着，仿佛那纸页就是徐嘉也那张讨厌的俊脸。他发誓，他一定要找出这家伙的弱点！一定要让他也尝尝这种被气得跳脚又说不出话的滋味！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笼罩着他们。一个气得像只鼓起来的河豚，另一个则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心情颇佳地继续看书。

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的沉香，以及一种更加鲜活、更加躁动不安的气息——那是属于年轻人之间独特的、未曾言明却激烈交锋的磁场，混合着未解的好奇、暗自较劲的恼怒，以及那一丝悄然滋生、连当事人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吸引与期待。

古老的图书馆默默见证着，仿佛早已习惯了无数类似的故事在此悄然上演。而他们的故事，显然才刚刚翻开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