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六年五月二十八日午时,宝亲王府富察格格生宝亲王长子永璜。
雍正六年十月初二日子时,宝亲王府嫡福晋生宝亲王嫡长女。
雍正七年正月十七日,宝亲王嫡长女夭折。
雍正八年的三月,春光已漫进了钮祜禄府的每一处檐角。廊下的玉兰花刚落了半树,新抽的绿芽缀在枝上,风一吹,便晃出细碎的响。明漪正在院子里和云岫认草药——这几年她跟着额娘学了不少医理,指尖刚拈起一片紫苏叶,就见管家连跑带颠地往内院冲,隔着月洞门就扬声喊:“老爷!夫人!宫里的旨意到了!”
瓜尔佳氏正坐在正屋描花样子,听见这话手一抖,银簪落在描金漆盘里,发出清脆一声。她忙起身理了理衣襟,阿里衮已从外书房快步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凝重,却又藏着难掩的喜意
阿玛快,摆香案接旨。
明漪被额娘拉着退到廊下,看着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在院中摆开香案,燃上檀香。不多时,雍正身边的总管太监苏培盛便带着小太监进来了,一身石青色蟒纹袍,脸上堆着笑,却自有股皇家的威严。
“钮祜禄·明漪接旨。”苏培盛展开明黄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在院里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侍郎钮祜禄·阿里衮之女德才兼备,名门佳媛,诞钟粹美,含章秀出。皇赞之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人品贵重,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幽闲表质。仰承皇命,册封为宝亲王弘历侧福晋,择吉日入府。钦此!”
阿里衮带着全家叩首接旨
钮祜禄·明漪臣女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漪跪在父亲身侧,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心里却像被温水泡着——盼了这几年,该来的终究来了。只是再想起要去王府,要与琅嬅姐姐一处,指尖悄悄蜷了蜷。
苏培盛把圣旨递过来,又笑着对阿里衮道:“阿里衮大人,恭喜啊。皇上说了,明漪格格是个好的,往后在王府里,定能帮着福晋打理好内院。”他又看向明漪,目光温和了些,“格格也别慌,到了王府,好好侍奉王爷和福晋,皇上都看着呢。”
阿里衮谢了恩,又让管家递上厚赏,才引着苏培盛往正厅去。瓜尔佳氏这才扶起明漪,指尖触到女儿手腕,竟是暖的,她松了口气,眼圈却红了。
额娘我的儿,这就长大了,要嫁人了。
钮祜禄·明漪额娘。
明漪靠在额娘肩上,声音软乎乎的
钮祜禄·明漪我去了王府,还能常回来瞧您和阿玛,还有哥哥吗?
阿玛自然能。
阿里衮把圣旨小心收好,走过来拍了拍她的头
阿玛只是进了王府,不比在家里自在。凡事多听福晋的,她是嫡福晋,又是你自小认识的姐姐,不会亏了你。但也别忘了,你是钮祜禄氏的嫡女,行事要有底气,不必委屈自己。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丰升额一身戎装,显然是从军营赶回来的,手里还提着个木盒。
钮祜禄·丰升额阿玛,额娘,妹妹!
他大步进来,把木盒塞给明漪
钮祜禄·丰升额哥哥给你寻的,据说戴在身上能安神。
明漪打开一看,是块墨色的玉佩,上面雕着海棠,虽不名贵,却雕得精巧。
钮祜禄·明漪谢谢哥哥。
明漪把玉佩攥在手里,暖烘烘的。
钮祜禄·丰升额往后在王府,要是有人给你气受,别忍着。
丰升额皱着眉,语气带着少年人的执拗
钮祜禄·丰升额哥哥虽不能常进王府,但若真有事,哥哥就是闯也得闯进去给你撑腰。
明漪被他逗笑了,眼眶却有点湿
钮祜禄·明漪知道了,哥哥。我不会让人欺负的。
几日后,伯父讷亲来了。讷亲是钮祜禄氏的重臣,这些年常帮着熹贵妃料理些事——熹贵妃虽也挂姓钮祜禄,却是旁支,靠着皇上的恩宠才得势。他进了屋,先看了明漪一眼,见她站在那里,虽年少却身姿端正,眼神清亮,不由得点了点头。
钮祜禄·讷亲好丫头,出息了!皇上那日下旨时,还跟我夸你“娴静有礼,不愧是钮祜禄家的女儿”呢。
讷亲坐下,接过阿里衮递来的茶
钮祜禄·明漪谢阿牟其。
明漪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讷亲扶她起来,转头对阿里衮道
钮祜禄·讷亲先前我帮着熹贵妃那边料理些事,原也是因她挂着咱们钮祜禄的姓。如今明漪要入王府,往后自然是以她为主。
他顿了顿,看向明漪,目光温和却带着分量
钮祜禄·讷亲不过你也别怕有什么担子。咱们钮祜禄家的兴衰,靠的是你阿牟其阿玛额其克们在旗里的差事,是你兄长弟弟们在军营里的拼杀,可不是你在后宅争什么。你只需在府里安稳度日,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家里最好的帮衬。
这话比千言万语都让明漪宽心。她原还怕自己进府后要为家族谋划,听阿牟其这么说,倒松了口气。丰升额也在一旁接话
钮祜禄·丰升额就是,你在府里好好的,哥哥在外面给你撑着。谁敢给你气受,哥哥哪怕闯进去,也得给你讨回来。
瓜尔佳氏嗔了他一句
额娘别教坏你妹妹。
却也跟着道
额娘你阿牟其和你哥哥说得都对。额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能生个一儿半女,往后有个依靠。
钮祜禄·讷亲往后府里有什么事,或是宫里有什么动静,你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或者你阿玛。熹贵妃那边,我自会应付,你不必操心。你只管顾好你自己,护好你自己。
一家人围着她说了半晌,从晨昏定省的规矩,说到待人接物的分寸,句句都是疼惜。明漪坐在那里,听着阿玛的叮嘱、额娘的絮叨、兄长的憨话、阿牟其的提点,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先前那点对未知的惶然,早被这暖意烘得烟消云散。
日子便在备嫁的忙碌里滑过。内务府送来了侧福晋的朝服、首饰,瓜尔佳氏亲手给她挑了陪嫁的人,又把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张嬷嬷拨给了她——张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懂规矩,也最是细心。明漪自己则点了云柚,云柚是府里的家生子,跟着府里的大夫学过医理,梳的发髻也精巧,平日里最合她心意。
转眼就到了六月。六月二十六日,王府就传来喜讯——申时,嫡福晋富察氏生下了嫡长子。雍正帝大喜,亲自赐名“永琏”,寓意绵长,还赏了不少珍宝。明漪在府里听到消息,忙亲手绣了个长命锁的荷包,又让额娘挑了些适合婴儿的小衣裳,打发人送去王府,心里替琅嬅姐姐欢喜得紧。
八月底,终于到了明漪大婚的日子。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旗装,瓜尔佳氏亲自为她梳了旗头,插上一套赤金点翠的头面。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褪去了稚气,添了几分温婉,却在看向镜外家人时,眼里落了泪。
额娘孩儿你记着,进府后见了王爷和福晋,该行的礼不能少,见了底下的人,也别太苛刻,恩威并施才好。
云柚在一旁给她描眉,手法轻缓
云柚格格放心,奴婢带了些安神的香包和调理身子的药材,都收在箱子底下了。要是觉着眼花头晕,奴婢给您煮碗药茶就好。
明漪对着镜子笑了笑。镜里的少女眉如远山,眼含秋水,一身石榴红的嫁衣衬得肌肤胜雪。她摸了摸鬓边那支阿玛特意让人打的赤金点翠簪,心里踏实得很——有家人的叮嘱,有张嬷嬷和云柚的陪伴,还有琅嬅姐姐在王府里等着,这趟路,她走得稳。
吉时一到,花轿停在府门外,丰升额亲自背着她上轿,低声道
钮祜禄·丰升额到了那边,好好的。万事都有阿玛、阿牟其、额其克,还有兄长弟弟们在。
明漪点点头,没回头。轿帘落下的瞬间,她听见了额娘的哽咽,也听见了张嬷嬷轻声的“格格莫怕”。她攥紧了手里的海棠帕——那是三年前给琅嬅送嫁时绣的,如今她把它带在身上,像是带着旧日的暖,也带着往后的盼。
轿子晃晃悠悠地起了步,朝着宝亲王府的方向去。巷口的海棠树又抽出了新叶,绿得透亮,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既有对未来的怯,更有稳稳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