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的春日光景,总带着点料峭的余寒,却又被八旗宅邸里渐次绽开的海棠花烘得暖了些。钮祜禄府的西跨院廊下,十一岁的明漪正帮着母亲瓜尔佳氏理着绣线,指尖捻起那抹柔粉的丝线时,就听院外传来兄长丰升额的脚步声——他今日休沐,原该在书房温书,此刻却带着些雀跃的气息。
钮祜禄·丰升额额娘,妹妹
丰升额掀了帘子进来,肩上还沾着点院外的风
钮祜禄·丰升额刚听阿玛回府说,下月要办八旗选秀了!这次是为四阿哥选福晋呢,富察家的琅嬅妹妹定是要去的吧?
明漪捏着针线的手顿了顿。
瓜尔佳氏放下手中的绷子,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递给儿子,声音温温的
额娘是有这风声了。琅嬅出挑,又是镶黄旗的嫡女,入得了皇上和熹贵妃的眼。
她瞥了眼身旁的明漪,见女儿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又补充道
额娘你妹妹还小,这次是赶不上的,往后自有她的机缘。
明漪轻轻“嗯”了一声,把那缕粉线穿进针孔,却没往绷子上绣——她绣的是只海棠蝶,蝶翅刚绣了半面,此刻倒像是被风吹得停住了似的。她想起去年冬日在富察府,琅嬅姐姐偷偷拉着她到暖阁,掀开一个描金漆盒,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的海棠步摇。“明漪你看,”琅嬅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眼里却闪着光,“我额娘说,若是往后有机会去见四阿哥,戴这支步摇正好,衬得人精神。”
一个月后
钮祜禄府的大厅里却暖意融融,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烟丝袅袅缠上梁间悬着的紫檀木挂屏,将屏上“松鹤延年”的纹样晕得朦胧。阿里衮刚得了消息回来,瓜尔佳氏正亲手为他卸着肩上的石青缎披风,丰升额站在一旁,手里还捏着刚从军营带回的狼牙佩,见阿玛神色平和,先松了口气。
钮祜禄·丰升额阿玛,宫里的旨意定了?
丰升额的声音沉厚,带着少年人初入军营的爽朗。
阿里衮在紫檀大椅上坐下,接过瓜尔佳氏递来的热茶,指尖沾了些水汽,缓缓道
阿玛定了。富察家的格格,琅嬅,封了宝亲王嫡福晋。高氏晞月,汉军旗那个,封了格格。还有乌拉那拉家的青樱格格——
他顿了顿,眉峰微蹙
阿玛殿前失仪,皇上本要逐出去,是四阿哥求了情。原想请封侧福晋,皇上不允,只许入府后仍为格格。
瓜尔佳氏端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顿,随即看向站在门边的明漪。小姑娘才十一岁,穿着一身月白色绣缠枝莲的旗装,乌黑的发辫垂在肩头,发梢系着赤金流苏,听见“琅嬅”二字时,眼里先亮了亮,待听到“青樱”的事,又悄悄抿了抿唇,没作声。
她自小常去富察府,琅嬅比她年长四岁,总把她护在身后,有好的点心先给她留着,见她喜欢满绣,还亲手教过她绣海棠。如今听闻琅嬅要做嫡福晋,本该欢喜,可想起阿玛先前说的,皇上暗示过日后要将她赐给宝亲王,心里便像落了片小羽毛,轻轻搔着,既有对姐姐的盼头,又藏着点说不清的惶然。
额娘乌拉那拉家这两年本就不太平,青樱还这般不知规矩。
瓜尔佳氏轻声叹了句,伸手将明漪拉到身边,指尖抚过她的发顶
额娘倒是琅嬅,稳稳当当的,配得上宝亲王。八月初一大婚,日子也近了。
阿玛皇上既已暗示明漪的事,咱们便先按着规矩来。
阿里衮看向小女儿,目光软了些
阿玛你还小,先把性子磨得再稳些。往后你们姐妹俩在一处,也有个照应。
他嘴上说着严格,语气里却藏着疼惜——这女儿是嫡出,性子随她额娘温和,却又比瓜尔佳氏多了几分通透,只是年纪太小,宫里府里的事,还得慢慢教。
丰升额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拍了拍明漪的肩
钮祜禄·丰升额日后进了王府,若有人欺负你,就跟哥哥说,就是宝亲王,也得护着妹妹。
明漪被他说得脸一红,轻轻推了他一下
钮祜禄·明漪哥哥又胡说。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暖烘烘的。阿玛严却疼她,额娘柔且护她,兄长更是把她当眼珠子,便是日后要去那深宅大院,想着有家人在,也不那么怕了。
转眼便到了七月底,离八月初一只剩三日。八旗世家都在忙着给富察府送添妆,钮祜禄府自然更不必说,瓜尔佳氏亲自挑了八匹江南织造的云锦,又备了一套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都是嫡福晋该有的体面。
明漪却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忙了好几日。她没要额娘的贵重物件,只寻了块藕荷色的软缎,又翻出先前攒下的各色丝线,坐在窗边的绣架前,一针一线地绣着。窗外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花瓣沾着晨露,粉白的颜色映在她脸上,连眼睫都像落了层柔光。
云柚格格,歇会儿吧,这都绣了一上午了。
云岫端着盏绿豆沙进来,见她指尖都被针扎红了,心疼道
云柚老爷夫人瞧了,该心疼的。
明漪没抬头,绣针在缎面上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
钮祜禄·明漪快好了。这是给琅嬅姐姐的添妆,得亲手绣才够诚心。
她绣的是一幅海棠图,是并蒂海棠,一株开得最盛,是琅嬅;旁边那株稍小些,粉些,是她自己。
直到傍晚,那幅海棠图才绣完。她又找了块月白色的绫子做衬,细细缝成一方帕子,帕角还缀了颗小小的珍珠,是她攒了许久的玩意儿。
第二日一早,明漪亲自捧着锦盒去了富察府。琅嬅正在试穿嫁衣,大红的凤袍曳地,上面用金丝绣着龙凤呈祥,衬得她本就端庄的眉眼越发明艳。见明漪进来,她笑着解了头上的金步摇,拉着她的手就往内室去
富察·琅嬅我就知道你会来。姨母说你这几日在府里捣鼓针线,是给我做了什么好东西?
明漪把锦盒递过去,脸有点红
钮祜禄·明漪姐姐别笑我,我手艺不如你,就是一点心意。
琅嬅打开锦盒,见是方海棠帕子,帕上两株海棠绣得鲜活,针脚匀净,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眼眶先热了。她知道明漪的性子,看着软和,心思却重,这帕子上的两株花,是把往后的日子都绣进去了。
富察·琅嬅傻丫头
琅嬅把帕子捂在胸口,伸手抱了抱明漪
富察·琅嬅这是我收到最好的添妆。
她比明漪大,从小就护着这个小妹妹,知道皇上有意将明漪赐给宝亲王,心里既盼着日后能在一处,又怕王府里的腌臜事磋磨了她,此刻握着帕子上温温的针脚,倒像是握住了点底气。
钮祜禄·明漪姐姐大婚之后,我还能常来瞧你吗?
明漪埋在她怀里,小声问。
富察·琅嬅自然能。
琅嬅拍着她的背,声音柔得像水
富察·琅嬅你要是想我了,就打发人来传个话,我让轿子去接你。往后在王府里,咱们姐妹俩,也得像这海棠似的,好好挨着。
窗外的风拂过,吹得窗棂上的海棠花簌簌落了几片,落在窗台上,像撒了把碎粉。明漪点点头,鼻尖有点酸,却又笑了——她知道,琅嬅姐姐说到的,总会做到。这方海棠帕,既是送嫁的礼,也是她们往后的约,得好好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