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将我的影子投在雕花屏风上，晃得厉害。
我坐在床沿，手指一遍遍抚过金丝被褥的纹路。绣娘们把龙凤图案缝得极精细，针脚密实得像是要把什么压住似的。这被子沉得很，压得我肩膀发酸。
外头传来细碎脚步声，是婢女端着醒酒汤进来了。她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却还是问了句：“太子殿下今晚……不回来了？”
她手一抖，汤碗差点洒出来。我接过时，热气已经散了一半。
“娘娘早些歇息吧。”她声音轻得像片叶子，“偏殿那边……今夜热闹。”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偏殿离东宫不远，隔着两重回廊。笑声能飘过来，像是谁在笑，又像是谁在哭。我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遥儿，不争不抢，方能全身而退。”可现在我连争的资格都没有，裴昭甚至连看我都懒得看一眼。
我起身走到铜镜前，摘下凤冠。沉甸甸的珠帘坠在手腕上，叮当作响。婢女要来帮我卸妆，我摆摆手，让她出去。
屋子里只剩我一个人。
我坐到窗边，推开一扇小窗。夜风扑面而来，带着点凉意。偏殿那边灯火通明，隐约能看见人影晃动。苏婉柔就坐在裴昭身边，低头给他斟酒。她穿的是浅青色宫装，衬得皮肤越发白净。
裴昭低头说了句什么，她笑了笑，眼尾弯成月牙。那笑容真好看。
我忽然觉得累得不行，靠在窗边闭了会儿眼。
等我再睁眼，天已经快亮了。远处传来鸡鸣，偏殿那边也安静下来。我起身披了件外衣，推门出去。
守夜的侍卫看见我，慌忙跪下。我没理他，径直往偏殿走。
穿过回廊时，脚步声在石板上回响。我走得不急，像是去赴一场早已注定的约。
偏殿门口站着两个小太监，见我来了，脸色一变。我没让他们通报，直接推门进去。
屋里还有酒气，混着熏香，味道怪异。
裴昭和苏婉柔正坐在案前，面前摆着几碟冷掉的点心。苏婉柔手里还握着酒杯，见我进来，手一顿，酒液洒了几滴在袖口上。
裴昭猛地站起身：“知遥，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声音很轻：“太子殿下，可知我等了多久？”
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解释道：“我只是陪她说说话……”
“说话？”我走近几步，“从黄昏到现在，就只是说话？”
他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苏婉柔这时放下酒杯，冲我行礼：“奴婢见过太子妃娘娘。”
她行得很慢，像是故意的。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没有惧怕，只有淡淡的嘲讽。
我收回目光，转向裴昭：“你爱她。”
他说不出话。
我继续说：“你爱她，我懂。但你必须登基，我也不能走。我们之间……不如做个协议。”
他终于开口：“什么协议？”
“从今日起，我们仍是夫妻，但不过问彼此私事。等你登基，放我离开。”
他沉默了很久。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一片清明。原来不是我不敢争，是我知道争也没用。他心里早就有了别人，再多的努力也只是徒劳。
“你真的愿意？”他问。
我点头：“我愿意。”
他接过我的凤冠，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我没什么感觉，就像触到一块冰。
“知遥……”他忽然喊我名字。
我没应声，转身走了。
回东宫的路上，天已经亮了。晨雾未散，远处传来更鼓声。我走在石板路上，脚步声清脆。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苏婉柔追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笑着递给我：“姐姐何必自欺欺人呢？这深宫里，从来都是谁得宠，谁才是正经主子。”
我把汤接过来，淡淡地说：“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要做那个不需要得宠的主子。”
她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我没再多看她一眼，转身进了东宫。
婢女见我回来，忙上前服侍。我挥手让她退下，独自坐在窗边。
天光渐亮，晨风吹起窗帘一角。我伸手摸了摸褪去华服的肩头，那里还残留着昨夜的凉意。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对我说的话，如今却只记得最后一句：“遥儿，你要学会自保。”
我轻轻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看看，这盘棋，到底该怎么下。
我坐在窗边，手里还握着那碗醒酒汤。天色已经大亮了，婢女进来换过几次灯烛，都没敢打扰我。
汤早就凉了。
我把碗搁在桌上，起身换了身素净衣裳。红绸喜服堆在床角，像是被遗弃的旧物。我让婢女把凤冠收起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裴昭来了。
他站在门口，神情疲惫。我没说话，他也沉默。屋子里只剩下铜漏滴答作响。
“知遥……”他终于开口。
我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却只是叹了口气：“太后要见你。”
我点点头：“我知道。”
太后向来不喜欢我。她曾说过，太子妃该是苏婉柔那样的人，温婉贤淑，知书达理。而不是我这样，出身将门，性子倔强。
我收拾妥当，独自去了慈宁宫。
太后正坐在案前，手里捧着一盏茶。见我进来，她抬眼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坐吧。”
我谢过礼，坐在她对面。
她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开口：“听说你昨晚去找了裴昭？”
我点头：“是。”
她冷笑一声：“你母亲临终前没教过你规矩吗？身为太子妃，竟深夜闯入偏殿，成何体统？”
我低头不语。
她又道：“苏婉柔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分寸，不会逾越。”
我依旧沉默。
太后放下茶盏，声音冷了几分：“沈家如今已无依靠，你若还想在这东宫立足，就该学学婉柔。”
我终于抬头看她：“娘娘说得是。但臣妾既是太子妃，便不该被冷落在东宫，任人践踏。”
太后目光一沉。
我继续说：“昨夜的事，臣妾不会再提。但从今往后，东宫之事，还请娘娘不要再插手。”
她冷笑：“你倒是敢说。”
我没有退缩：“臣妾不敢争宠，但求自保。”
太后盯着我许久，忽然笑了：“好啊。那就让我看看，你能撑多久。”
我起身行礼：“谢娘娘成全。”
走出慈宁宫时，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再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太子妃了。
回到东宫，苏婉柔已经等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份礼单，笑意盈盈：“姐姐，今日是太后寿辰，我特地准备了些贺礼，不知姐姐可愿一同送去？”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明白了几分。
这宫里，从来就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你笑。
我接过礼单，随意翻了翻：“妹妹有心了。”
她靠近一步，轻声道：“姐姐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便是。毕竟……我也在这宫里待了几年。”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妹妹说得对。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脸上的笑意微僵。
我转身进了东宫，留下她站在门口，手中礼单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婢女上前为我更衣，我靠在软榻上，闭了会儿眼。
这一局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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