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总带着股不依不饶的凉,像无数根淬了冰的细针,斜斜扎在韦时宁裸露的脖颈上。
她攥着卷边的转学手续单站在明城中学门口,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洇着块深褐色的印记 —— 那是今早继弟故意泼的热咖啡,劣质布料吸了液体后硬邦邦的,贴在皮肤上像块洗不掉的丑陋胎记,每动一下都磨得锁骨发疼。
校门口的光荣榜被雨水打得噼啪响,玻璃镜面蒙着层薄雾。韦时宁低头拢了拢校服外套时,正好看见自己佝偻的背影映在上面:单薄的肩膀垮着,马尾辫散乱地垂在背后,连指尖都透着股放不开的局促。
而榜单最顶端,江池的照片悬在最高处,白衬衫领口别着的学生会徽章在阴雨天里仍反射着冷光,他嘴角那抹笑意弧度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标准得近乎虚假,仿佛是精心设计好的 “完美模板”。照片下方的介绍栏写着 “江池,高二(1)班,学生会主席,全国物理竞赛金奖”,每一个字都在彰显着与韦时宁截然不同的人生。
“ 哟,这就是那个从南城转来的‘问题生’?”
几个穿着同款校服却明显更光鲜的女生走过来,为首的女生故意撞在韦时宁胳膊上。她怀里的素描本 “啪” 地掉在积水里,线装的书脊瞬间泡胀,纸页一张张散开,被雨水迅速浸透。其中一张画着朵灰败的向日葵,是韦时宁昨夜情绪崩溃时的手笔 —— 花瓣蜷曲着,边缘用深灰色铅笔反复涂抹,像被野火烧焦的蝶翅,蔫头耷脑地趴在纸面上,连花盘里的葵花籽都画得歪歪扭扭,透着股绝望的气息。
一只限量款的白色球鞋突然碾了上来,画纸在鞋底发出 “吱呀” 的呻吟,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成渣。鞋的主人半弯着腰,手腕上的黑色护腕滑下来一点,露出截苍白的皮肤。“学生会有规定,” 江池的声音里裹着漫不经心的笑,像淬了糖的刀子,“校园里不准乱扔垃圾,尤其是这种…… 影响市容的东西。”
韦时宁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江池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可那双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在阴雨天里白得晃眼。
他弯腰捡画的动作优雅得像在参加什么贵族晚宴,指尖却故意在灰向日葵的花瓣上用力一揉,纸页立刻皱成一团,墨迹晕开,像极了韦时宁此刻的心情。
“画这种阴间东西,” 他把皱巴巴的画纸举到韦时宁面前,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是想竞选学校恐怖片展的女主角?”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女生们的窃窃私语像蚊子一样钻进韦时宁的耳朵。
“听说她有抑郁症,休学了一年呢……”
“怪不得看起来阴沉沉的,好吓人。”
“***也太敢说了,不过说得对,整天摆着张丧脸给谁看啊。”
韦时宁盯着江池胸前别着的钢笔 —— 那是支限量款的金属钢笔,笔帽上刻着精致的花纹,在灰暗天色里闪着冷光。那是她这辈子都买不起的东西,就像江池拥有的一切,都与她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下一秒,她突然伸手拽过江池的手腕,力气大得超出自己的预料。她拔下笔帽,笔尖狠狠往他手心上划去,红色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在他白皙的手心上格外刺目。
“现在,” 韦时宁的声音带着颤抖,却透着股破釜沉舟的倔强,“像恐怖片了吗?”
江屿脸上的笑容僵了瞬,随即又漫上来,只是眼底多了点别的东西 —— 那是种被激怒后的冷意,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没去看手心的伤,反而盯着韦时宁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慢悠悠地说:“脾气不小,看来‘抑郁症’这三个字,没白写在你的转学档案上。” 他抬手抹了把手心的血,指尖沾着的红色蹭在白衬衫上,像朵突兀的花。
深夜的废弃车站像头蛰伏的巨兽,藏在城市的角落。锈蚀的列车骨架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铁轨上长满了杂草,风一吹就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哭泣。
韦时宁缩在一节旧车厢里,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怀里抱着那本湿透的素描本。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潮湿的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 —— 那里也总是这样阴冷,继母的骂声和继弟的哭声,像永远散不去的阴霾。
她从口袋里摸出片刀片,那是她昨天在文具店买的,本来是想用来削铅笔,可此刻却成了她缓解痛苦的唯一方式。冰凉的金属贴在小臂内侧,那里有块浅粉色的旧疤,是去年继弟用美工刀划的。当时继母就在旁边看着,不仅没拦着,还冷笑着说:“划得好,让你知道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新的血珠慢慢渗出来,和旧疤重叠在一起。疼痛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些,可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就在这时,阴影里传来一声嗤笑:“要死也换个风水好点的地方,这儿的蚊子比你还丧,小心把你吸成干尸。”
韦时宁浑身一僵,手里的刀片差点掉在地上。她抬头看见江池靠在车厢门口,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里面的黑色 T 恤领口松着,露出的锁骨处有片淡淡的淤青 —— 像是被人打的。他踢开脚边的铁皮罐,发出刺耳的声响,一步步走近。月光落在他脸上,冲淡了白天的张扬,多了点少年不该有的疲惫。
“怎么,白天在学校装够了烈女,晚上来这儿演苦情戏?”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刻薄,可眼神里却少了些嘲讽,多了点别的东西。
韦时宁没说话,只是把刀片握得更紧,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江池却突然伸手夺过刀片,手腕一扬,刀片就被扔到远处的铁轨上,发出 “叮” 的一声轻响。
“别以为抑郁症是免死金牌,” 他冷笑一声,可语气里却没什么恶意,“没人会一直看你卖惨,包括我。”
话虽如此,当韦时宁因为疼痛和情绪波动开始浑身抽搐时,他却迅速扯下自己的护腕。那是个黑色的针织护腕,边缘已经有些起球,显然戴了很久。他动作略显笨拙地把护腕缠在韦时宁的伤口上,手指偶尔碰到她的皮肤,带着点温热的温度。护腕被扯掉的瞬间,韦时宁瞥见他手腕内侧有块狰狞的烫伤疤痕 —— 那是块圆形的疤,边缘凹凸不平,颜色呈深褐色,像条扭曲的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下。看起来像是被烟头烫的,而且不止一次。
“看什么?” 江池察觉到她的目光,迅速把护腕重新戴回去,动作有些慌乱,像是在隐藏什么秘密。“管好你自己,少管别人的闲事。”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道很浓,盖过了韦时宁身上的血腥味。白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晕落在床沿。韦时宁靠在床沿,看着江池给自己手心的伤口上药。他的动作很轻,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地擦过伤口,和白天那个张扬刻薄的少年判若两人。
“ 为什么救我?”
韦时宁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哭过的疲惫。她的眼睛还是红的,眼尾挂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格外脆弱。
江池抬了抬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过,留下淡淡的阴影。他重新把护腕戴回手腕,金属搭扣 “咔哒” 一声扣上,正好遮住那片狰狞的疤痕。“下周学生会改选,”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需要一个‘热心帮助特殊新生’的正面形象,你刚好合适。” 他顿了顿,补充道,“毕竟,你是学校里最‘特殊’的那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页纸,扔到韦时宁面前。纸上是打印好的《特殊学生帮扶计划》,标题用加粗的宋体字,格外刺眼。计划里写着 “由学生会主席江池负责帮扶转学生韦时宁,帮助其适应校园生活,缓解心理压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剧本。
韦时宁抓起桌上的碘伏瓶就朝他扔过去,瓶子砸在墙上,黄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在白色的墙壁上留下难看的印记。“伪君子!” 她红着眼眶,声音里满是愤怒和屈辱,“你把我当什么?你的工具?你的垫脚石?”
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没消散,江池已经上前一步,伸手擒住她的下巴。他的力道不大,却让韦时宁无法挣脱。他的眼神很冷,像结了冰的湖面,可仔细看,又能看到冰层下涌动的情绪。
“彼此彼此,”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用刀片划自己的时候,不也是在演一场给谁看的苦情戏?是想让学校同情你?还是想让你那个所谓的‘家人’愧疚?”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颈侧 —— 那里有块不明显的烫疤,是去年继母用烟头烫的。当时她疼得满地打滚,继母却笑着说:“这点疼都受不了,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 韦时宁一直以为自己把疤痕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江池发现了。
“合作吧,” 江池的声音软了些,不再像刚才那么尖锐,“我帮你应付学校的心理辅导,帮你挡掉那些闲言碎语,甚至可以帮你摆脱你家里的那些麻烦。”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韦时宁怀里的素描本上,“你呢,就配合我演好这场戏,在改选的时候说几句我的好话,替我立好这个‘善良学生会主席’的牌坊。”
韦时宁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算计,有伪装,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真诚。她知道这是一场交易,一场明码标价的救赎。可她别无选择 ——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充满恶意的校园,江池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午夜十二点,韦时宁坐在出租屋的书桌前。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墙壁上贴着几张旧海报,是她唯一的装饰。台灯的光晕落在摊开的画纸上,她正在画今天的最后一朵灰向日葵。笔尖在纸上滑动,黑色的墨汁勾勒出花瓣的轮廓,然后她蘸了点红色的颜料,小心翼翼地涂在花瓣边缘 —— 那是江池手心的血,也是她伤口的血。花的茎秆处,缠着从江池那里抢来的《帮扶计划》纸角,白色的纸和黑色的墨形成鲜明的对比。
窗外,雨还在下。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敲门。韦时宁掀开窗帘一角,看见江池正冒着雨翻墙出校。他的校服外套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他骑上停在墙外的黑色机车,引擎轰鸣着冲进雨幕,车灯像两道刺眼的光,劈开浓重的夜色,朝着城东别墅区的方向驶去 —— 那里是所有人都羡慕的 “江家少爷” 的家,是全市最豪华的小区,也是困住江池的牢笼。
韦时宁曾在学校的八卦里听说过,江池的父亲是个企业家,母亲是著名的钢琴家,家里有钱有势。可她今天看到的江池,手腕上有狰狞的烫伤,锁骨处有淤青,眼底有化不开的疲惫。这样的他,一点也不像那个活在光环里的 “完美少年”。
机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器不停地左右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净上面的水雾。韦时宁隐约看见副驾驶座上似乎坐着一个女人的侧影,穿着精致的连衣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那个女人的侧脸很熟悉,好像在学校的家长会上见过 —— 是江池的母亲,那个总是优雅得体的女人。
她伸出手指,在布满水汽的窗玻璃上轻轻呵了口气,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
“所有救赎都明码标价。”
刚写完,雨滴就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冲散了字迹,像一张被上帝撕碎的账单。那些红色的颜料在画纸上晕开,灰向日葵的花瓣仿佛被血染红,透着种破碎而倔强的美。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韦时宁的心。她不知道这场交易会不会有好的结果,也不知道自己和江池的命运,会不会像这雨一样,看似纷乱,却早已注定了方向。但她知道,从今晚开始,她的十七岁,或许会和以前不一样了。
桌角的素描本上,那朵灰向日葵静静绽放着,在暖黄的灯光下,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