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被图书馆的吊扇卷着退去的。
韦时宁把最后一本《天体演化简史》塞进帆布包时,指尖蹭过烫金书脊,留下一道浅痕。江池的影子斜斜铺在地板上,刚好漫过她的鞋尖,像片温热的墨。收拾东西的动作轻得像怕惊醒沉睡的蝴蝶——她捏着那团写废了的草稿纸起身时,江池正低头扣笔帽,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谁也没提那纸团最终落进了窗边的发财树花盆里,泥土掩盖碎字的闷响,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密码。
“走了。”江池先开的口,声音里还带着午后阳光晒过的慵懒。
韦时宁“嗯”了一声,抱着包快步出门,走廊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下楼时撞见管理员阿姨锁门,老式铜锁“咔哒”扣上的瞬间,江池突然凑近半步,温热的气息扫过她耳廓:“你身上有股……晒干的床单味。”
韦时宁的脚步猛地顿住,耳尖“腾”地烧起来,连带着后颈都泛起热意。她攥紧帆布包的带子,塑料搭扣硌得掌心发疼,却只敢盯着楼梯转角的应急灯说:“洗衣液的味道而已。”
江池没再说话,只是跟在她身后下楼。晚风从楼道窗户灌进来,掀起她校服的衣角,也掀起他白衬衫的袖口,两颗没说破的心跳,在暮色里撞出细碎的回音。
校庆夜的消息是在食堂被油炸声炸出来的。
韦时宁咬着梅干菜包子抬头时,正撞见江池端着餐盘穿过拥挤的人群。他今天换了件浅蓝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指尖捏着的不锈钢餐盘晃出细碎的光。宣传栏的鎏金海报就在他身后,“百年校庆·天文观测夜”几个字被夕阳照得发亮,像谁把银河揉碎了撒在上面。
“这里。”江池在她对面坐下,餐盘轻磕桌面的声响里,韦时宁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他的睫毛上还沾着点食堂的蒸汽,眼神落过来时,带着点她读不懂的期待,像藏了颗没说出口的星。
“去天文台吗?”他用纸巾擦嘴角时,声音轻得像羽毛扫过心尖。
韦时宁攥着包子的手猛地收紧,指尖陷进松软的面皮里,梅干菜的咸香混着面粉的甜漫开来。她盯着餐盘里那碗没动过的豆浆,表面的泡沫正一点点破掉,像极了此刻她七零八落的心跳:“嗯。”
一个字的尾音几乎要被食堂的喧嚣吞掉,可江池听见了。他眼里突然炸开细碎的光,像有流星跌了进去,连带着嘴角都扬起好看的弧度,“七点,紫藤花廊见。”
校庆夜的校园被彩灯缠成了发光的茧。
喷泉在七彩灯光里跳着圆舞曲,水珠溅在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韦时宁站在紫藤花廊尽头,指尖绞着书包带,看礼仪队的姑娘们提着裙摆走过,缎面裙角扫过月光,留下转瞬即逝的银。
“来了。”
江池的声音带着点跑后的微喘,他拽着她的手腕往天文台跑时,韦时宁闻到了他身上的薄荷味。风灌进两人的袖口,卷着紫藤花的甜香扑过来,把脚步声、呼吸声、还有藏不住的笑意,都揉成了蜜。
天文台的铁门锈得厉害,推开时发出“吱呀——”的长叹,惊飞了檐下的夜鸟。穹顶玻璃蒙着层灰,却挡不住漫天星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像被打翻的银河,泼了两人满身。
江池熟门熟路地摸到墙角的开关,老式观星仪在“咔嗒”声里缓缓转动,金属齿轮咬合的声响里,他突然指向东北方:“看猎户座的腰带,今晚特别亮。”
韦时宁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脖颈仰得发酸,发丝滑落到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就在这时,一道银线突然划破夜空——
“流星!”江池低喊着转头,她也恰好偏过头,呼吸撞在一起的瞬间,唇瓣擦过他的下巴。
像有电流顺着接触点炸开,麻酥酥地窜遍四肢百骸。韦时宁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铁架上,“对、对不起……”结巴的声音在穹顶里打着转,耳尖烧得像要冒火。
江池却突然笑了,低低的笑声裹着星光落下来。他伸手解下外套时,雪松味混着皂角香漫过来,“晚上凉。”
“不用,校服够厚……”韦时宁往后躲,校服下摆扫过积灰的台阶,扬起细小的尘埃,“蹭脏了要洗,很麻烦的。”话一出口就想咬掉舌头,这话说得像在拒人千里。
可江池没接话。他直接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带着体温的布料瞬间将她圈住,连带着他的气息也一并笼了过来。“脏了就当抹布,”他指尖擦过她的肩线,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反正早就旧了。”
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笔帽上的划痕还清晰可见——那是上周在实验室,她不小心碰掉他钢笔时留下的。韦时宁攥紧衣角,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穹顶里回荡,像要把心跳都震出来。
江池的手还搭在她肩上,没急着收回。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轻轻蹭过她的校服布料,像在等一场迟来的潮汐漫过沙滩。
可下一秒,那只手突然僵住了。
江池猛地抽回手,背抵着观星仪滑坐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蜷缩着身体,像只被暴雨淋湿的小兽,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抵在额头上的力道,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抠出去。
“江池?”韦时宁惊惶地蹲下去,指尖刚碰到他的脊背,就被烫人的僵硬吓了一跳。他的背绷得像块铁板,每一寸肌肉都在抗拒着什么,“你怎么了?”
“我爸第一次打我妈那天……”他的声音碎在风里,像被揉烂的纸,“也说要带她去郊外看星星。”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韦时宁看着他垂下去的眼,那里曾盛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此刻却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原来那个会用物理公式写情书、会在篮球赛结束后把矿泉水拧开递过来的江池,面具底下藏着这样深的疤。那些被西装革履包裹的温柔,原是从泥泞里挣扎着长出来的花。
她慢慢蹲下去,和他平视。天文台的星光落在两人脸上,把彼此的轮廓都镀上了层银边。韦时宁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江池的手指猛地一颤,随即反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凉,还带着点汗湿,掌纹贴着掌纹,把那些不敢示人的脆弱,都摊开在银河底下。原来有些痛是可以共享的,就像流星划过的轨迹,哪怕只有一瞬,也能照亮整个夜空的暗。
穹顶外又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像谁在黑夜里点燃了火柴。韦时宁靠在江池的肩头,听他断断续续地讲那些被锁在旧衣柜里的记忆——醉酒后的争吵声、摔碎的玻璃杯、母亲躲在厨房偷偷抹眼泪的背影……那些黑暗的、疼痛的碎片,在她的聆听里,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江池的外套裹着两个人,像个把世界隔绝在外的茧。里面是两个灵魂的失重时刻,漂浮着,却又因为紧握的手而紧紧相依。韦时宁能感觉到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慢慢和他同频,像两颗在宇宙里找到彼此的星。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透穹顶玻璃照进来时,韦时宁才发现两人的手已经握得发酸,指节都泛了白,却谁也没松开。
风从铁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埃,在光束里跳舞。他们知道,这场脆弱的共享,让那些藏在心底的阴影,悄悄开出了名为“信任”的花。
昨夜的流星、未完成的吻、破碎的过往,都成了青春里最珍贵的星子。它们或许会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坠落,却永远会在回忆里,熠熠生辉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