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和人群蒸腾出的汗味，沉甸甸地压在田栩宁的胸口。三个月前，他拖着行李箱走出这个闸口时，外面是近乎真空的死寂，只有地勤人员空洞的眼神偶尔扫过。现在？现在眼前是沸腾的、无边无际的人潮。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挤在一起，高举的手机屏幕汇成一片刺眼的光海，晃得人眼睛发疼。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如同实质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耳膜。
“栩宁！看这里！！”
“梓渝！梓渝！啊啊啊——！”
“逆爱永恒！栩宁梓渝是真的！”
巨大的灯牌闪烁着《逆爱》的剧名和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名字，灼烧着他的视网膜。田栩宁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下颌线绷紧，那是公司紧急培训出的“营业专用表情”——得体，疏离，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他必须像个移动的橱窗模特，精准地展示着“田栩宁”这个一夜爆红的商品。
目光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穿过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精准地锁定了前方几步之遥的那个单薄背影。
梓渝。
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羽绒服，几乎要把整个人都缩进去，只露出一小截细白的后颈。田栩宁的视线黏在那片皮肤上，像被烫了一下。就是那里。某个凌晨三点，在酒店狭窄的单人床上，他曾经一遍遍吻过那里凸起的、小小的颈骨，舌尖尝到过微咸的汗意，听到过梓渝压抑的、像小猫似的呜咽。那时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而现在，这片被他的唇齿标记过无数次的领地，暴露在成千上万双贪婪的眼睛和冰冷的镜头下。
一个疯狂的念头野草般疯长：他想冲上去，用身体挡住那片皮肤，挡住所有窥探的视线。或者，干脆就在这片喧嚣的人海里，把那个缩在羽绒服里的人狠狠揉进怀里，向所有人宣告——这是我的！
“栩宁哥！注意脚下！快走！”助理小林的声音带着惊恐，猛地撞进他的意识。同时，一股巨大的、失控的力量从侧面涌来，不知是谁被后面的人推搡着，狠狠撞在了他手臂上。他趔趄了一下，身体本能地寻求平衡。
就在他稳住重心的瞬间，眼角余光捕捉到前方那个白色身影猛地一晃。
梓渝！
一个扛着巨大相机的站姐被后面汹涌的人潮挤得失去了平衡，沉重的相机机身失控地向前甩去，眼看就要砸中正低着头、试图加快脚步的梓渝的后背！
时间被拉长了，扭曲了。田栩宁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什么表情管理，什么避嫌警告，什么三亿违约金……在那个巨大的黑色相机即将砸上梓渝脊背的恐怖画面前，碎成了齑粉。
身体比大脑快了千万倍。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用尽全身力气，左手猛地抓住梓渝羽绒服的帽子向后一扯，右手手臂同时狠狠格挡出去！
“砰！”一声闷响。
相机沉重冰冷的金属边角结结实实地砸在他右手小臂的尺骨上，钻心的剧痛闪电般蹿过神经末梢。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和被他拽住的梓渝同时失去重心，踉跄着向后倒去。万幸小林和梓渝的助理小张拼死抵住了他们。
混乱只持续了短短两三秒。
但足够致命。
田栩宁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周围瞬间爆发的、比刚才任何一次尖叫都更尖利的声浪，混杂着无数相机快门疯狂连拍的“咔嚓”声，像冰雹一样密集地砸下来。他眼前发黑，手臂疼得麻木，但更让他浑身发冷的是怀里那个身体的僵硬。
梓渝被他半搂在怀里，羽绒服帽子歪斜着，露出半张煞白的脸。那双总是含着水汽、在戏里戏外都让他沉溺的漂亮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未加掩饰的惊恐，直直地撞进田栩宁的眼底。不是对刚才危险的恐惧，而是对他——对他这个不顾一切扑过来的人，对他这个暴露在聚光灯下、可能带来毁灭性后果的拥抱的恐惧。
完了。
田栩宁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嗡嗡作响。他像被烙铁烫到，猛地松开手，几乎是弹跳着后退一步。手臂的剧痛和梓渝眼中那冰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没事吧？栩宁？梓渝？受伤没有？”小林和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拼命地隔开汹涌的人群和镜头。保安也终于冲了过来，粗暴地开出一条通道。
田栩宁强迫自己扭过头，不再看梓渝一眼。他重新戴上了那个橱窗模特的面具，下颌绷得更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任由小林拖着他，艰难地挤出人海。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都留下身后那片更加疯狂、更加失控的尖叫海洋。
手臂的骨头或许裂了，但更疼的地方在胸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他知道，那三亿违约金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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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十足，却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巨大的长条会议桌一端，坐着田栩宁和梓渝，中间隔着至少三个空位的距离，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另一端，是两边公司的高层和经纪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堆积的铅云。
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无声地循环播放着那段引爆一切的视频片段。高清镜头下，田栩宁扑过去时脸上的惊惶和不顾一切，他手臂格挡相机时的狠厉，以及他紧紧将梓渝护在怀里那短暂的、却足以定罪的瞬间，被慢镜头反复解剖、放大。镜头最后定格在梓渝抬头望向田栩宁时，那双盈满惊惧的眼睛上。
“砰！”田栩宁的经纪人李峰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水杯都跳了一下。他指着屏幕，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田栩宁脸上：“田栩宁！你脑子呢？！被僵尸吃掉了吗？！公司花了多少心血才把你们捧起来？《逆爱》才播了几天？啊？几天！你就给我捅这么大篓子！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热搜爆了！全他妈是‘田栩宁梓渝恋情实锤’、‘逆爱CP机场英雄救美’！营销号狂欢得跟过年一样！”
他猛地转向另一边，矛头直指梓渝的经纪人王莉：“王莉！你们家梓渝那是什么眼神？啊？惊恐？害怕？活像栩宁是什么洪水猛兽！这眼神现在就是最大的锤！粉丝都解读出八百篇小作文了！说梓渝是被迫的，说栩宁在骚扰他！你告诉我，现在怎么收场？！”
王莉的脸色同样铁青，她没理会李峰的咆哮，只是冷冷地盯着梓渝，声音像淬了冰：“梓渝，公司给你接《逆爱》是让你去演戏，不是让你假戏真做！更不是让你在机场几万人眼皮子底下演‘真情流露’！你当时在想什么？嗯？你哪怕尖叫一声推开他，都比现在强！”
梓渝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两朵没有生命力的骨花。他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田栩宁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目光落在对面光洁冰冷的墙壁上，那里映出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影子，像一具空壳。
“行了！都闭嘴！”坐在主位上的星耀传媒副总赵明阴沉地开口，打断了两个经纪人的互相指责。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田栩宁和梓渝，带着一种审视待宰羔羊的冷酷。“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灭火。”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啪”地一声甩到桌子中间，滑到两人面前。
“这份联合声明，你们立刻签了。”赵明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核心内容就两点：第一，机场事件纯属意外，田栩宁先生只是基于同事情谊，在突发危险状况下的本能反应，对梓渝先生本人及其粉丝造成的困扰深表歉意。第二，田栩宁先生与梓渝先生仅为合作关系及普通朋友，绝无任何超越此界限的感情存在。对于网络上恶意传播的不实恋情谣言，双方公司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白纸黑字，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
田栩宁的目光落在“绝无任何超越此界限的感情存在”那一行字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刺进他的大脑。本能反应？普通朋友？他胃里翻搅得厉害，喉咙口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三个月前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逆爱》剧组简陋的出租屋里，窗外是聒噪的蝉鸣，屋内只有他和梓渝。一场激烈争吵的戏份，情绪早已在无数次NG中濒临失控。汗水浸透了戏服，他失控地抓住梓渝的手腕，将他狠狠按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剧本里愤怒的质问卡在喉咙里，却在梓渝那双带着泪光、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同样失控的倒影。然后，一切就那样发生了。那不是演戏，是欲望和情感冲垮了堤坝。从那天起，他们之间就再也不是“普通朋友”。
他猛地抬眼，看向对面的梓渝。梓渝也正抬起头看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翕动着，那双曾经盛满惊恐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茫然。那眼神像一把钝刀，在田栩宁的心脏上来回切割。
“签！”赵明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现在！立刻！签了它，下午的记者发布会按计划进行！配合公司澄清，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李峰和王莉也同时施加压力，眼神锐利如刀。
田栩宁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纸张边缘，指尖冰凉麻木。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签名处，微微颤抖。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梓渝。
梓渝也拿起了笔，他的动作很慢，很僵硬，仿佛那支笔有千斤重。他看着那份声明，眼神空洞，然后，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田栩宁的目光。那是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田栩宁的心上。他看到了梓渝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也看到了那泪光之后，一种近乎认命的灰败。
笔尖落下。
田栩宁闭上眼，也用力在纸上划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在刮自己的骨肉，留下三个冰冷的、扭曲的汉字。三亿违约金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所有反抗的可能。那张签好的声明，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只留下一具冰冷沉重的躯壳。
下午的记者发布会现场，镁光灯的强度远超机场。无数镜头黑洞洞地对准并排坐着的田栩宁和梓渝，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亢奋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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