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内殿，死寂无声。
萧衍抱着安静下来的孩子离开了，留下那句冰冷的“留下”和空荡荡的摇篮，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套在了苏窈身上。殿内只剩下几个垂首屏息的宫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婴儿的奶腥味和药味。
苏窈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摇篮边缘冰冷的触感。那空荡荡的软垫，仿佛一个无声的嘲讽。留下？看着孩子？她该怎么做？她甚至不敢靠近那摇篮一步，生怕再次引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引来帝王更深的厌恶。
“苏姑娘……”一个年长的嬷嬷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打破了沉默，“小殿下……怕是要醒了。您……您看……”
苏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茫然和苦涩。她看向嬷嬷，声音尽量平稳：“有劳嬷嬷……先照看着。我……就在一旁看着。”
她退到殿内离摇篮最远的角落，寻了一张圆凳坐下。目光却无法从那个空摇篮上移开。她像一个被罚站的囚徒，被迫留在这个充满悲伤和排斥的地方，履行着那名为“看顾”的职责。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殿内的暖炉烧得很旺，烘得人昏昏欲睡，但苏窈却毫无睡意。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警惕着摇篮里可能发出的任何一点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摇篮里终于传来细微的动静。小小的婴孩醒了，没有哭闹，只是发出几声细弱的、如同小猫般的哼唧。奶娘连忙上前，动作轻柔地将他抱起，低声哄着。
苏窈远远地看着。那小小的身体在奶娘怀中扭动，小手无意识地挥舞着。她看到孩子皱巴巴的小脸，看到那双尚未完全睁开、却依稀能辨出轮廓的、肖似阿姐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奶娘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在殿内踱步。孩子的哼唧声渐渐小了，似乎又睡了过去。殿内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殿内点起了烛火。摇曳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就在宫人们以为今夜能安稳度过时——
“哇——！！！”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啼哭，毫无预兆地炸响！摇篮里的婴儿如同被噩梦惊醒，小脸憋得通红，四肢剧烈地蹬踹着襁褓，哭声凄厉绝望，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小殿下！小殿下怎么了？！”奶娘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去抱孩子，可孩子在她怀中哭得更加厉害，小小的身体拼命挣扎！
“快！快看看是不是尿了？还是饿了？”嬷嬷也慌了神，连忙上前帮忙。
宫人们乱作一团。解开襁褓，尿布是干的。奶娘试着喂奶，孩子却扭开头，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阵阵抽搐，脸色由红转青，呼吸都变得急促困难！
“太医！快去请太医！”嬷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殿内瞬间乱成一锅粥！孩子的哭声如同魔咒，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苏窈猛地从圆凳上站起，心脏被那凄厉的哭声揪得生疼！她看着那个在奶娘怀中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孩子，看着他青紫的小脸，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这样哭下去……会出事的！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禁令，什么恐惧，几步冲到摇篮边！
“让我看看！”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颤抖。
奶娘和嬷嬷都愣住了，下意识地抱着孩子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她。昨日就是她靠近，孩子才哭得那般厉害……
“给我！”苏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她伸出手，目光死死盯着孩子，“他这样哭下去会窒息的！”
或许是她的气势震慑了众人，或许是孩子那濒临窒息的哭喊太过骇人，奶娘犹豫了一下，竟真的将孩子递了过来。
苏窈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小小的、滚烫的、颤抖的身体。孩子一落入她怀中，哭声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但随即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哭嚎！小小的拳头胡乱地捶打着她的胸口，力气大得惊人！
苏窈顾不上这些，她紧紧抱着孩子，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试图模仿昨日萧衍那笨拙却有效的安抚动作。同时，她的目光飞快地在孩子身上扫视。
襁褓散开了些，露出孩子细嫩的脖颈和胸口。苏窈的目光猛地一凝！
孩子细嫩的胸口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片不正常的、细密的红疹！那红疹蔓延得很快，就在她注视的短短几息间，颜色似乎又深了几分！
“是疹子！”苏窈失声叫道，“他起疹子了！很痒！所以哭闹！”
“疹子？！”嬷嬷凑近一看，脸色大变，“天哪！真的是！快！快传太医！是急疹！”
苏窈的心沉到了谷底。急疹？这么小的孩子……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拍抚，一边在殿内缓缓踱步。她不敢摇晃得太厉害，怕加重孩子的不适，只能尽量让动作轻柔、平稳。
“乖……不哭了……乖……”她低声哄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焦急。她想起阿姐小时候起疹子时，也是这般哭闹不休，母亲便是这样抱着她，哼着江南的小调……
几乎是下意识的，苏窈轻轻哼唱起来。不是江南小调，而是……一首阿姐曾经教过她的、旋律简单却温柔的摇篮曲。那是阿姐入宫前，哄她入睡时常常哼唱的曲子。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喜……几家愁……”
轻柔的、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调子，在充斥着孩子凄厉哭声的殿内响起，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奇迹般地，怀中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那剧烈的挣扎和哭嚎，竟真的……慢慢减弱了！
哭声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小小的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紧绷，而是软软地依偎在苏窈怀里，小脑袋无意识地蹭着她的臂弯，似乎在寻找着某种熟悉的气息和慰藉。
苏窈愣住了。她低头看着怀中渐渐安静下来的孩子，看着他布满红疹、却不再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丝微弱的暖流。
她继续哼唱着那首摇篮曲，脚步放得更缓，更轻。孩子在她怀中，呼吸渐渐平稳，抽噎声也渐渐消失，只剩下细弱的、带着疲惫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苏窈抱着熟睡的孩子，站在摇曳的烛光下，身影单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静的力量。她轻轻地将孩子放回摇篮，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襁褓，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直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手臂也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麻僵硬。她看着摇篮中安然入睡的孩子，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全身。
她转过身，想退回到角落的圆凳上。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撞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萧衍不知何时站在了殿门口。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隐在殿门投下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猛兽。他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暴戾、厌恶或冰冷。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神——震惊、探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脆弱和……渴望？
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她穿透，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迷茫。
苏窈的心猛地一沉，刚刚松懈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垂下了眼睑，不敢与他对视。
殿内的空气，再次凝固了。
只有摇篮中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清晰得刺耳。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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