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沉重的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殿内那压抑的哭声与帝王的怒吼被挡在门后，却仍在她心头挥之不去。苏窈伫立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冬日的寒风如无数细小的冰刃，无情地刮过她裸露的脖颈。那圈青紫的指痕被冷风一激，顿时钻心地疼，像是要将她的记忆硬生生撕回前一刻的窒息。惨白的阳光洒下，映在覆雪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也让她心底的寒意愈发深重。
“苏姑娘……”素心疾步迎上前，目光触及她那苍白如纸的面容和微微颤抖的身躯时，心中不由一颤，眸底悄然掠过一抹怜惜之意。她垂下眼帘，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郑重与复杂，“太后娘娘请您去一趟寿康宫。”
寿康宫。
苏窈的心骤然一沉，如同坠入冰窖。刚从铜雀台黯然离去，便听闻太后即刻传召。这突如其来的召见，是安抚？亦或是——问责？她心中波澜起伏，疑云密布，不禁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太后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她默然点头，跟随素心而去，在宫人们无声的注视中，一步步穿过重重宫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雪面上，留下浅淡的痕迹，宛如她此刻那狼狈至极的境遇，无声地刻印在这寂静而肃穆的天地间。
寿康宫内，暖意如春，檀香轻绕，丝丝缕缕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缓慢而柔和。太后端坐于凤榻之上，手中轻捻着一串温润如玉的佛珠，光泽柔和的珠子在她指尖缓缓滑动，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她的神情恬淡如水，波澜不惊，仿若这深宫之中暗涌的权谋风浪、尔虞我诈皆被隔绝于殿门之外，与她毫无干系。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藏着看破世事的清明，却又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疏离与超然。
“臣女苏窈，叩见太后娘娘。”苏窈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眸中的波澜，声音低柔却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沙哑，仿佛夜风拂过枯枝时那一缕微颤的余音。
“起来吧。”太后轻轻抬了抬手，目光先是在她脸上停驻片刻，随后顺着线条柔和的下颌滑落，最终定格在她脖颈间那圈被丝巾刻意遮掩、却仍隐约显露轮廓的淤痕上。她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透出一丝微妙的叹息，“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苏窈依言抬头，垂着眼睑。
“陛下……性子的确是急了些。”太后轻启唇瓣，语调如一潭深水，波澜不惊，却也让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娆儿走得太过突然，他一时无法承受，心中郁结，难免将怒意转嫁于他人。你……怕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吧。”她的声音在最后一句微微一顿，似有叹息暗藏其中，却又迅速被压回心底，只余一抹淡淡的怜惜在空气中缓缓散开。
迁怒？
苏窈的心仿佛坠入了万年冰窖，寒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灵魂深处。那几乎将她扼杀的力量，那双眼中毫不掩饰的刻骨厌恶，难道真的能被一句轻飘飘的“迁怒”轻易带过？她无法释怀，也不愿释怀，因为这一切早已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
“臣女不敢。”她低声应道，声音如同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也未曾泛起。
太后凝视着她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凤眸微微眯起，捻动佛珠的手指在一瞬间停滞了下来。“铜雀台那边……哀家已经听说了。”太后的声音如清泉般缓缓流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殿下年幼体弱，又失了生母，认生些也是情理之中。你且不必自责，更无需灰心。”她的语气中透出一抹淡淡的安抚，仿佛一缕柔和的风，拂过紧绷的弦。
她微微一顿，眸光骤然变得凌厉如霜：“只是，皇长子身份贵重，牵系国本。娆儿拼尽性命才将他带到这世间，哀家与陛下，皆不容他有半分差池。你既入了宫，肩上担了这份看顾之责，便该深知自己的本分所在。”
本分？
苏窈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寒意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她的本分是什么？是成为一枚合格的替身，一个没有自我、没有情绪的影子？还是一个仅供安抚帝王怒火、维系皇子安危的工具？这些问题如同利刃，在她心底无声地搅动，割裂着她最后的一丝尊严与希望。
“臣女……明白。”她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澜，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千斤重压。
“明白就好。”太后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陛下那边，哀家自会劝解。你且安心在昭华殿住下，好好养着身子。待小殿下稍大些，习惯了你的气息，自然就好了。”
她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只是，哀家要提醒你一句。这深宫之中，最忌讳的，便是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你像娆儿，这是你的福分，也是你的……枷锁。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也莫要……妄图替代谁。”
她盯着苏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永远只是苏窈。记住这一点，才能在这宫里……活得下去。”
苏窈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太后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破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她不是阿姐，永远都不是。她存在的意义，仅仅是这张相似的脸，和那“看顾”皇长子的职责。一旦她忘了这一点，或者……一旦她让帝王或太后觉得她忘了这一点，等待她的，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臣女……谨记太后娘娘教诲。”她深深俯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毯。
“嗯。”太后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捻动佛珠，“去吧。好生歇着。明日……再去铜雀台。”
苏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寿康宫的。太后的每一句话，都像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在她的身上。她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被素心搀扶着，在宫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回到昭华殿侧殿，素心屏退了宫人，亲自端来热水和药膏。
“姑娘，奴婢替您换药吧。”素心轻声道。
苏窈麻木地坐在软榻上，任由素心解开她脖颈上的丝巾。那圈青紫的指痕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如同一个屈辱的烙印。
素心用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擦拭着伤处，动作小心翼翼。冰凉的药膏涂抹上去，带来一丝微弱的舒缓。
“姑娘……”素心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太后娘娘的话……您别太往心里去。这宫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活着？
苏窈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动。是啊，活着。为了苏家，为了阿姐……她必须活着。哪怕活得像个影子，活得没有自我。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铜雀台里那个哭闹的小小身影，闪过萧衍那暴戾又带着一丝笨拙温柔的眼神，闪过太后那洞悉一切、冰冷无情的目光。
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
翌日，苏窈再次踏入了铜雀台。
这一次，她做好了准备。没有试图靠近摇篮，只是远远地站在殿门内侧，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
摇篮里的小婴儿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小眉头紧紧皱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细微的抽噎。奶娘和宫人们围在一旁，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殿内的气氛依旧压抑。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苏窈的目光落在婴儿身上。那小小的、脆弱的样子，让她心口发酸。这是阿姐的孩子……是阿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她该恨他吗？恨他夺走了阿姐的生命？可他又何其无辜？
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宫人惶恐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殿内所有人瞬间跪伏在地，连摇篮里的婴儿似乎都被这肃杀的气氛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萧衍大步走了进来。他今日似乎并未饮酒，但脸色依旧阴沉，凤眸扫过殿内，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他的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众人，最后，落在了站在角落的苏窈身上。
苏窈心头一紧，连忙低下头，屈膝行礼。
萧衍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去看孩子，反而朝着苏窈的方向走了几步。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你倒是……听话。”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嘲讽，“让你来，你就来了？”
苏窈不敢抬头，只觉那目光如同针扎：“臣女……奉太后娘娘懿旨……”
“懿旨？”萧衍嗤笑一声，打断了她，“好一个懿旨。”
他不再看她，径直走向摇篮。奶娘连忙将婴儿抱起，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萧衍接过孩子，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比昨日熟练了些。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眼神复杂难辨。婴儿似乎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小小的身体放松下来，往他怀里蹭了蹭。
苏窈悄悄抬眼，看着这一幕。帝王高大的身影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本该是温馨的画面，却因萧衍周身散发的阴郁气息而显得格外沉重。
“珏儿……”萧衍低声唤着，指尖轻轻拂过婴儿细嫩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痛楚，“你母妃……她不要我们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般在苏窈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萧衍！他怎么能……怎么能对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说这样的话？！
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话语中的悲伤，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比昨日更加凄厉，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闭嘴！”萧衍被这哭声激得心烦意乱，低吼一声，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婴儿哭得更凶了，小脸涨得通红。
“陛下！”奶娘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上前。
苏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那个在父亲怀中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孩子，看着萧衍那愈发阴沉暴躁的脸色，一股冲动猛地涌上心头！
她顾不得礼数，也顾不得恐惧，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陛下！小殿下还小！他听不懂您说什么！他只是……只是害怕！”
萧衍猛地转头，赤红的眸子死死盯住她！那目光，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充满了暴戾和杀意！
“你算什么东西？！”他厉声喝道，“也敢来教训朕？！”
“臣女不敢！”苏窈被他眼中的杀意吓得后退一步，但看着那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她咬了咬牙，强撑着说道，“臣女只是……只是不忍心看小殿下如此难受！陛下，孩子哭闹，或许……或许是饿了，或许是哪里不舒服？您这样……只会吓到他！”
她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了萧衍暴怒的火焰上。
他怔住了。低头看着怀中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憋得发紫的孩子，再看看自己因为愤怒而紧绷的手臂，眼中翻涌的暴戾，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茫然和……无措？
他从未带过孩子。娆儿在时，他只需在一旁看着，享受着那份天伦之乐。娆儿走后，他面对这个用她生命换来的孩子，除了悲痛和迁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不知该如何安抚他，不知该如何……做一个父亲。
苏窈的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他坚硬的外壳，露出了里面从未示人的、属于凡人的笨拙和脆弱。
他抱着孩子的手臂，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放松了些。脸上的暴戾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挫败。
他不再看苏窈，只是笨拙地、轻轻地拍抚着孩子的背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珏儿乖……不哭了……父皇在……不哭了……”
奇迹般地，婴儿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小脑袋靠在父亲的肩膀上，渐渐安静下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苏窈也怔住了。她看着那个抱着孩子、笨拙地安抚着、周身戾气尽散、只剩下疲惫和脆弱的帝王，心中五味杂陈。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暴君，只是一个……失去了挚爱、不知该如何面对遗孤的……可怜人？
萧衍抱着安静下来的孩子，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窈身上，不再有暴戾和杀意，却依旧冰冷复杂。他看了她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留下。”
苏窈的心猛地一跳。
“看着他。”萧衍的目光扫过摇篮，“若他再哭闹……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他不再停留，抱着孩子，转身大步离开了铜雀台。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苏窈站在原地，看着帝王离去的背影，又看向那空荡荡的摇篮。殿内只剩下她和几个战战兢兢的宫人。
留下？
看着孩子？
他知道该怎么做？
她缓缓走到摇篮边，看着里面空空的软垫。指尖拂过那柔软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婴儿残留的温度。
深宫的路，果然每一步都踏在寒枝之上，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便会彻底断裂，坠入万丈深渊。
而此刻，她脚下的寒枝，似乎又多了一根——那个用哭声和脆弱，将她强行绑在这铜雀台的孩子。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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