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死寂无声。
苏窈瘫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后背紧贴着窗棂，寒意如同毒蛇般钻入骨髓。她大口喘息着，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几乎要撞破肋骨。珠帘早已停止晃动，殿外也再无脚步声传来，可那沉重的叹息声，却如同鬼魅般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他走了。
没有靠近。
没有伤害。
只是……一声叹息？
这比直接的暴戾更让她感到恐惧和不安。那叹息里蕴含的复杂情绪，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将她紧紧包裹，窒息感如影随形。她看不懂那个帝王，更看不懂他眼中翻涌的、那些不属于她的痛苦和挣扎。
摇篮里，孩子细弱的呼吸声平稳了些，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这微弱的声音，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脆弱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是刻意放轻的。
珠帘微动，福海那张带着恭敬笑容的脸探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提着药箱、须发皆白的老太医。
“苏姑娘，”福海的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吩咐，让太医给您……也瞧瞧。”
苏窈猛地回过神，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恐惧而酸麻无力，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福海眼疾手快，虚扶了一把。
“有劳……公公。”苏窈声音沙哑，勉强站稳。
太医上前，目光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又扫过她脖颈上即使缠着丝巾也难掩青紫的指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和了然。他示意苏窈坐下，伸出三指，搭在她的腕脉上。
指尖微凉，触碰到苏窈冰凉的皮肤。太医凝神诊脉，眉头却越皱越紧。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太医收回手，面色凝重地看向福海，又转向苏窈，欲言又止。
“太医……但说无妨。”苏窈低声道，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太医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姑娘脉象……虚浮紊乱，弦细而涩。惊悸过度，忧思郁结，五内俱焚……且……”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她的脖颈，“外伤虽未及筋骨，但气血阻滞，伤及心脉……若再不得静养，恐……恐有损根本，缠绵难愈啊！”
惊悸过度，忧思郁结，五内俱焚……
伤及心脉，有损根本……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苏窈心上。她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崩溃的边缘，却没想到会如此严重。损及根本？缠绵难愈？这深宫囚笼，哪里会有静养？
福海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眼神闪烁，显然也明白这诊断的分量。
“这……这可如何是好？”福海看向太医，带着询问。
太医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当务之急，需静心安神，疏肝解郁，辅以温补气血之药。更要……远离惊扰，好生将养。否则……恐非长久之计。”
远离惊扰？
苏窈心中一片苦涩。这铜雀台，这深宫，何处不是惊扰？那阴晴不定的帝王，便是最大的惊扰！
“陛下……知道了吗？”苏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福海连忙道：“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姑娘稍候！”说完，他匆匆转身离去。
太医留下了一张药方，又低声嘱咐了几句需注意的事项，便也告退了。
偏殿内，再次只剩下苏窈一人。她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只觉得上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枷锁。静养？远离惊扰？在这深宫之中，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疲惫地闭上眼，靠在软榻上。身体的疲惫和心神的耗竭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昏昏沉沉。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时——
珠帘猛地被掀开！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苏窈惊得瞬间睁开眼！
萧衍站在珠帘前！他显然来得极快，玄色的寝衣外只随意披了件大氅，墨发依旧披散，有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凤眸赤红，死死地盯着她，周身翻涌着比方才离去时更加骇人的戾气！
他几步便跨到软榻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苏窈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损及根本？缠绵难愈？”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猛地俯身，冰冷的指尖狠狠攫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燃烧着风暴的眼睛！
“谁给你的胆子？！”他低吼，气息灼热，带着浓重的酒气喷在她脸上，“谁准你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苏窈被他掐得生疼，下巴几乎要脱臼！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盛满疯狂的眼睛，看着他眼中那扭曲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愤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陛下……臣女……”她想解释，声音却被恐惧扼在喉咙里。
“朕问你话！”萧衍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声音如同淬了冰，“说话！”
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苏窈眼前发黑。恐惧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绝望。她不再挣扎，只是用那双空洞的、带着死寂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将她拖入深渊的帝王。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惨淡、近乎破碎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自毁般的绝望：
“陛下……您……满意了吗？”
您满意了吗？
这具被您亲手摧残、身心俱毁的躯壳？
这个被您当成替身、肆意凌辱的影子？
您……满意了吗？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萧衍的心脏！
他瞳孔骤然收缩！攫着她下巴的手指猛地一僵！那滔天的怒火和暴戾，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在他脸上！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眼睛——那双与娆儿相似、此刻却盛满了死寂和绝望的眼睛！
满意？
他满意什么？
满意她这副苍白破碎的模样？
满意她眼中那如同灰烬般的死寂？
满意她这具被太医断言“损及根本、缠绵难愈”的身体？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踉跄着后退一步！
苏窈失去支撑，软软地跌回软榻上，捂着剧痛的下巴，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萧衍站在几步之外，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剧烈变幻——暴怒、惊愕、恐慌、懊悔……无数种情绪疯狂地撕扯着他！他看着她蜷缩在软榻上，如同被风雨摧残后凋零的花瓣，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破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什么？
斥责她的无礼？
命令她好生休养？
还是……道歉？
不！他是帝王！他怎么可能道歉！他怎么可能为一个替身……感到恐慌和懊悔？！
一股更深的、无处发泄的暴戾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紫檀木小几上！
“砰——！！！”
一声巨响！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应声碎裂！木屑飞溅！放在上面的药碗被震得飞起，摔在地上，“哗啦”一声，四分五裂！滚烫的药汁溅了一地，也溅到了萧衍的手背上！
他浑然不觉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流淌的药汁，如同困兽般喘息着。
殿内死寂。
只有苏窈压抑的咳嗽声和泪水滴落的声音。
许久。
萧衍缓缓转过身。他手背上被烫红了一片，几道细小的伤口渗出血丝，他却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窈身上，那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复杂，都要……可怕。
他一步步走回软榻前，蹲下身，与蜷缩着的苏窈平视。
苏窈被他眼中的风暴吓得止住了咳嗽，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她下巴上被他掐出的青紫指痕。那动作，不再是之前的粗暴，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
“疼吗？”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苏窈浑身颤抖，不敢回答。
他的指尖缓缓下移，拂过她脖颈上缠绕的丝巾，最终停留在那圈狰狞的青紫上。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伤痕上，眼神晦暗不明，翻涌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迷恋？
“这点伤……”他忽然凑近，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如同恶魔的低语，“就让你……损及根本了？”
“娆儿……可比你……坚强多了……”
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你……还远远……不够。”
（第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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