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内殿,死寂的空气被婴儿细弱的抽噎声撕开一道口子,又在那轻柔的摇篮曲调中,被小心翼翼地缝合。烛火不安地跳跃,光影在苏窈低垂的眉眼和怀中孩子安静下来的小脸上晃动。
萧衍靠在冰冷的殿柱上,高大的身影陷在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方才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戾,如同退潮般从他眼中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疲惫和……茫然。他看着苏窈,看着她在烛光下抱着孩子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那低柔的哼唱,那微微摇晃的弧度……一切的一切,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不是娆儿。
却又……该死的像!
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翻涌而上的、混杂着痛苦、懊悔和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依赖感,强行咽下。
“太医呢?!”他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却不是冲着苏窈。
殿门口候着的福海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回陛下,太医……太医已在殿外候着了!”
“滚进来!”萧衍厉喝。
几名太医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大气不敢出,跪伏在地。
“给朕看!”萧衍指着苏窈怀中的孩子,声音冷得像冰,“若是皇长子有半分闪失,你们……提头来见!”
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苏窈小心地将孩子递过去,看着太医们围上去诊脉、查看疹子,心依旧悬在嗓子眼。
萧衍的目光却并未离开她。他看着她退到一旁,微微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色苍白,唇瓣紧抿,那副强自镇定的模样下,是掩不住的惊魂未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高领的宫装下,那圈青紫的指痕若隐若现,还有……昨夜他失控时留下的、新的红痕。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是暴戾过后的空虚?是伤害之后的懊悔?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刺痛?
他猛地别开眼,胸腔里翻腾的烦躁几乎要将他撕裂!
太医们诊视完毕,为首的院判战战兢兢地回禀:“陛下……小殿下……确是急疹复发,来势汹汹,加之……惊惧过度,引动心气……这才……这才险象环生!幸得……幸得及时安抚,气息已渐平复。微臣等即刻开方煎药,为小殿下退疹安神!”
“惊惧过度?”萧衍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如刀般扫过殿内跪了一地的宫人嬷嬷,“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宫人们磕头如捣蒜,抖如筛糠。
“拖下去!”萧衍的声音冰冷无情,“每人杖责二十!发配浣衣局!”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凄厉的哭喊声响起,却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殿内瞬间只剩下苏窈、太医和抱着孩子的奶娘。
苏窈看着这一幕,心口发凉。二十杖……对宫人而言,几乎去了半条命。浣衣局……更是生不如死。帝王的怒火,终究需要有人承担。而她……似乎成了唯一的例外?
“你……”萧衍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她身上,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之前的暴戾,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留下。”
苏窈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今夜……你守着他。”萧衍的目光扫过摇篮中安静下来的孩子,又回到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若他再有不适……唯你是问!”
留下?
守着他?
唯她是问?
苏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不想留在这里!不想再面对这个阴晴不定、随时可能爆发的帝王!不想再重温昨夜那场不堪的噩梦!
可她能拒绝吗?
看着摇篮中那个孱弱的孩子,看着他因为药效而微微蹙起的小眉头,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这是阿姐的孩子……她不能不管。
“臣女……遵旨。”她垂下眼睑,声音干涩。
萧衍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玄色的衣摆扫过冰冷的地砖,带起一阵冷风。
走到殿门口,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砸在寂静的殿内:
“福海,给苏姑娘……在偏殿安置。”
……
偏殿离主殿不远,只隔着一道珠帘。陈设简单,只有一张软榻,一张小几。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属于帝王的、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息。
苏窈坐在软榻边,浑身僵硬。素心被留在了昭华殿,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殿外寒风呼啸,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摇篮被安置在偏殿一角,孩子喝了药,在奶娘轻拍下,终于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细弱的呼吸声。奶娘也疲惫地退下了。
偌大的偏殿,只剩下苏窈一人,守着这方小小的摇篮。
她不敢睡。
也睡不着。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孩子的哭嚎,帝王的暴怒,那几乎窒息的恐惧,还有……他最后那句冰冷的“唯你是问”。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脖颈,丝巾下的伤痕隐隐作痛。昨夜那场不堪的沉溺,那滚烫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吻,那粗暴的掠夺……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浑身发冷,胃里一阵翻腾。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空气灌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窗外,夜色如墨,只有巡夜侍卫灯笼的微光在远处晃动。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苏窈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珠帘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萧衍不知何时站在了珠帘后。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寝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周身那股迫人的帝王威压似乎敛去了不少,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寂?
他就那样站着,隔着晃动的珠帘,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也落在摇篮中熟睡的孩子身上。
苏窈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窗棂,寒意瞬间穿透衣衫!他想做什么?为什么深夜出现在这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连目光都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死死盯着地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以及……隔着珠帘,那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
久到苏窈几乎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
萧衍终于动了。
他没有走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沉沉地砸在苏窈的心上。仿佛积压了千年的疲惫,在这一声叹息中,泄露了一丝缝隙。
然后,他转过身,玄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珠帘之后。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殿外的寒风中。
苏窈浑身脱力般,顺着窗棂滑坐在地。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走了。
没有靠近。
没有伤害。
只是……看了她一眼?
看了孩子一眼?
那一声叹息,如同鬼魅般萦绕在她耳边。那里面蕴含的复杂情绪——痛苦?挣扎?孤独?甚至……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求?
她不懂。
也不敢懂。
她只知道,这铜雀台的夜,冰冷刺骨。摇篮里孩子微弱的呼吸,是唯一的温度。而珠帘后那道转瞬即逝的身影,和他那声沉沉的叹息,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冰冷而危险的涟漪。
余温散尽。
只留下更深的寒意,和……无法言说的惊悸。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