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麟囊冰冷的锦缎紧贴着掌心，那丝不属于她的、带着帝王气息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缠绕着苏窈的手指，一路蜿蜒，钻进她的骨缝里。福海躬身退下，留下她独自站在寿康宫冰冷的廊庑下，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死死攥着那锦囊，指节泛白，几乎要将它捏碎。好生收着？莫要再弄丢？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这不是归还，是烙印！是昨夜那场不堪的沉溺之后，帝王随手丢下的、一个冰冷而屈辱的信物！提醒着她昨夜那场撕咬般的吻，那暴戾的禁锢，那将她灵魂都碾碎的绝望！
“姑娘……”素心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目光落在她紧握锦囊、微微颤抖的手上。
苏窈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般，飞快地将锁麟囊塞进袖中。那冰冷的触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回去吧。”她声音沙哑，低得几乎听不见，转身便走，脚步踉跄，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回到昭华殿侧殿，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隔绝不了心底的寒冰。素心沉默地替她解下沾了雪沫的斗篷，又端来热茶。苏窈却只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
袖中的锁麟囊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她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手，将它拿了出来。
锦囊依旧半旧，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她指尖颤抖着，解开系带，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那枚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黄符还在。可那缕用红绸仔细包裹的、阿姐的胎发……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缕……乌黑的、明显是新剪下的……发丝！
苏窈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拿走了阿姐的胎发！
他留下了……她的头发？！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昨夜那粗暴的吻更让她感到恐惧和恶心！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随意替换、随意摆弄的物件？一个用来承载他对亡妃病态思念的容器？！拿走阿姐的遗物，留下她的头发，这算什么？一种宣告？一种更深的、更令人作呕的占有？！
“呕——！”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苏窈猛地捂住嘴，冲到角落的铜盆边，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她最后一丝理智。
素心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拍抚她的背脊：“姑娘！您怎么了？”
苏窈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摇头，泪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她扶着冰冷的铜盆边缘，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许久，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才稍稍平息。她虚弱地靠在墙上，脸色惨白如鬼，眼神涣散，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素心看着她这副模样，又看了看她手中那个打开的、露出陌生发丝的锁麟囊，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怜悯和无奈。她默默递上温热的毛巾和清水。
苏窈麻木地接过，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她看着水盆中自己狼狈的倒影，看着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看着脖颈上那层层叠叠也遮掩不住的青紫痕迹……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
她拿起那个锁麟囊，看着里面那缕陌生的黑发，指尖颤抖着，想要将它扯出来扔掉！可那发丝却像是长在了锦囊里，死死纠缠着那枚黄符，也纠缠着她最后一点与阿姐的联系。
她最终只是颓然地松开了手，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
接下来的几日，铜雀台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太后果然派了新的嬷嬷和宫人过去，苏窈被勒令在昭华殿“静养”。素心每日端来汤药和膳食，苏窈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吞咽着，食不知味。
她整日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株被积雪压弯的红梅，眼神空洞。锁麟囊被她藏在枕下，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夜夜入眠时都带着冰冷的触感。她不敢再打开它，不敢再看里面那缕象征着屈辱的发丝。
身体上的伤痕在药膏的作用下渐渐淡化，可心口那道无形的裂痕，却在日夜的煎熬中，越撕越大。萧衍没有再来。没有旨意，没有传召。仿佛那一夜的疯狂沉溺，只是一场不堪的噩梦。
可她知道不是。
那冰冷的锁麟囊，那被替换的发丝，那唇上残留的刺痛感，那被强行掠夺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已身陷囹圄，成为帝王病态执念下的囚徒。
她开始害怕黑夜。害怕入睡。害怕在梦中，再次被那双翻涌着疯狂和绝望的眼睛攫住，再次被那滚烫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气息吞噬。
素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能为力。这深宫里的风暴，岂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能左右的？她只能默默地守着，递上一碗碗安神汤，看着苏窈在昏黄的烛光下，日渐消瘦，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直到这日傍晚。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压抑的惊呼。
“苏姑娘！苏姑娘救命啊！”一个面生的、穿着铜雀台宫装的宫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苏窈面前，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
“怎么了？”苏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起身，心口猛地一跳。
“是小殿下！小殿下他……他又起疹子了！比上次更厉害！浑身滚烫！哭得……哭得都快没气了！”宫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新来的嬷嬷……束手无策！太医……太医还没到！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去了佛堂……奴婢……奴婢实在没办法了！求姑娘去看看小殿下吧！求您了！”
铜雀台……孩子……急疹……快没气了……
这些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窈麻木的心上！她眼前瞬间闪过那个在摇篮里哭得撕心裂肺、浑身红疹的小小身影，闪过阿姐临终前苍白却带着期盼的脸……
一股强烈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带我去！”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素心，不顾一切地朝着殿外冲去！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脚下是冰冷的雪地，每一步都踏得飞快，几乎要摔倒。素心和那个宫女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冲进铜雀台内殿，一股浓重的药味和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瞬间将她淹没！
摇篮边，几个新来的嬷嬷和宫人急得团团转，束手无策。摇篮里的小婴儿，小小的身体裸露着，浑身布满了密密麻麻、鲜红欲滴的疹子！小脸憋得发紫，哭声微弱而急促，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小殿下！小殿下！”嬷嬷抱着孩子，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拍抚着。
苏窈的心瞬间揪紧！她甚至顾不上行礼，几步冲到摇篮边！
“让我看看！”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伸手就去抱孩子。
“苏姑娘！”新来的嬷嬷警惕地看着她，抱着孩子后退一步，“太后娘娘吩咐……”
“他快喘不过气了！”苏窈厉声打断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凌厉，“你想看着他死吗？！”
那嬷嬷被她眼中的厉色慑住，下意识地松了手。
苏窈一把将孩子抱入怀中！那滚烫的温度，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让她浑身一颤！她低头看着孩子布满红疹、痛苦扭曲的小脸，心中那点因为萧衍而生的恐惧和屈辱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怜惜取代！
这是阿姐的孩子！
是阿姐用命换来的孩子！
他不能有事！
她不再犹豫，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脊，一边如同本能般，再次哼唱起那首江南的摇篮曲。声音不再颤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和温柔。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喜……几家愁……”
轻柔的调子，如同涓涓细流，在充斥着哭嚎和恐慌的殿内流淌开来。
奇迹般地，怀中那哭得几乎窒息的孩子，那微弱急促的呼吸，竟真的……慢慢平稳了一些！剧烈扭动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小脑袋无力地靠在她的臂弯里，发出细弱的、委屈的呜咽。
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
“让开！”
一个冰冷而暴戾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殿门口炸响！
萧衍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来得匆忙，连大氅都未系紧，肩头落满了雪花。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凤眸赤红，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瞬间锁定了抱着孩子的苏窈！
“谁让你来的？！”他声音嘶哑，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几步冲到苏窈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伸手就要去夺她怀中的孩子！
“陛下！”苏窈下意识地抱紧孩子，后退一步，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小殿下他……”
“朕让你放开他！”萧衍厉声喝道，眼中翻涌着暴戾的风暴！他一把抓住苏窈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粗暴地伸向孩子！
“不要！”苏窈痛呼一声，却死死抱着孩子不肯松手！她看着萧衍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看着孩子因为惊吓又开始剧烈抽噎的小脸，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绝望混杂着涌上心头！
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那双盛满暴戾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悲凉：
“陛下！您看看他！看看您的儿子！他现在需要的是安抚！不是您的怒火！”
“您想再吓死他一次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萧衍头顶！
他夺向孩子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他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苏窈，又缓缓移向她怀中那个因为惊吓而再次剧烈抽噎、小脸青紫的孩子。那小小的、脆弱的生命，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五官，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翻腾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无措。
他……在做什么？
他差点……又做了什么？
殿内死寂。
只有孩子细弱的抽噎声，和苏窈因为疼痛和激动而急促的喘息声。
萧衍缓缓松开了钳制苏窈手臂的手。他高大的身影微微晃动，看着苏窈怀中那个渐渐在她轻柔哼唱中再次安静下来的孩子，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暴戾、恐惧、挫败、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依赖？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缓缓后退一步，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地靠在了冰冷的殿柱上。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苏窈和她怀中的孩子身上，那眼神，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苏窈抱着孩子，轻轻拍抚着，哼唱着那首摇篮曲。她不敢再看萧衍，只觉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沉重地压在她的脊背上。
铜雀台的夜，依旧漫长。
炉火噼啪作响。
摇篮曲的调子，在死寂的殿内低回。
帝王靠在阴影里，沉默如山。
而她，抱着阿姐的孩子，站在烛光下，如同捧着一簇在暴风雪中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余烬。
（第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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