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内殿,死寂的空气被孩子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打破。苏窈瘫坐在地,后背紧靠着冰冷的摇篮边缘,怀中抱着那个终于安静下来的小小婴孩。冷汗浸透了那件月白色的寝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浑身脱力,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依旧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怀中这缕微弱的生机便会随风散去。
太医们围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诊视着孩子的情况,低声交换着晦涩的术语。殿内压抑的恐慌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凝重。
萧衍站在几步之外,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他赤红的眼眸中,翻腾的暴戾和疯狂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松懈?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苏窈身上。
她穿着娆儿的旧衣,月白的颜色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如纸。散乱的长发被冷汗黏在额角,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唇瓣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唯有那紧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身体的极限和强撑的意志。
不像了。
此刻的她,狼狈、虚弱、破碎,与记忆中那个明艳如火、永远带着鲜活生气的娆儿,判若云泥。
可偏偏……是她。
是她哼着娆儿的曲子,是她抱着珏儿,是她……在珏儿濒死之际,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萧衍的心脏——是愤怒?是挫败?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抗拒的……依赖?
他缓缓抬步,走到苏窈面前。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苏窈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她没有抬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孩子滚烫的额发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萧衍在她面前蹲下身。玄色的衣摆拖曳在冰冷的地砖上。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孩子,而是……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落在了苏窈紧抱着孩子的手背上。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
苏窈猛地一缩!如同被毒蛇咬到!怀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惊惧,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萧衍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苏窈那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心头那股无名火猛地又窜了起来!她怕他?她竟敢怕他?!
然而,目光触及她怀中那个孱弱的小小身影,那点怒火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种更深沉的烦躁。
“他……”萧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和……不确定?“如何了?”
苏窈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依旧没有看他,只是低垂着眼,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耗尽心力后的虚弱:“回陛下……小殿下……气息……平稳了些……热……也退了些许……但……疹子未消……还需……静养……”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仅存的力气。
萧衍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那小小的脸依旧布满红疹,但呼吸确实平稳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随时会断掉。他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着这平稳的呼吸,稍稍松弛了一线。
他收回手,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将苏窈笼罩在阴影里。
“你,”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却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命令,“留在这里。守着。”
苏窈的心猛地一沉!留在这里?守着?在这铜雀台?在他随时可能爆发的目光下?
她想拒绝。她想逃离。可怀中的孩子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那微弱的依赖感,像一根无形的线,将她死死地拴在了原地。
她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孩子,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萧衍不再看她,转身对跪了一地的太医和宫人厉声道:“都给朕听好了!皇长子若有半分闪失,你们……连同九族,一个不留!”
冰冷的话语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人的血液!太医和宫人们抖如筛糠,连声应是。
“福海!”萧衍唤道。
“奴才在!”福海连忙上前。
“去昭华殿,把苏姑娘的东西……都搬过来。”萧衍的声音毫无波澜,“从今日起,她……就住在铜雀台偏殿。”
住在铜雀台?!
苏窈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衍!他要将她囚禁在这里?!囚禁在这个离他最近、也最危险的地方?!
萧衍的目光扫过她震惊而苍白的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没有解释,只是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扰。”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留下满殿的死寂和……苏窈眼中彻底熄灭的光。
……
铜雀台偏殿,成了苏窈新的囚笼。
比昭华殿更华丽,也更冰冷。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帝王的龙涎香气息。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窗棂。
苏窈被安置在离主殿最近的偏殿暖阁里。素心默默地替她收拾着刚搬来的、少得可怜的行李。孩子被安置在暖阁隔壁的暖房里,由奶娘和太医轮番看护。
苏窈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的寝衣。她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空洞麻木。搬离昭华殿,住进铜雀台……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更彻底的禁锢!将她牢牢地锁在了帝王的目光之下,锁在了这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
“姑娘……”素心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声音带着担忧,“您喝点药吧……太医说您心神耗损太过……”
苏窈缓缓转过头,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她没有动。身体的疲惫和心神的枯竭让她连抬手都觉得困难。她只想睡去,永远不要醒来。
“小殿下那边……太医说暂时稳住了……”素心低声说着,试图安慰她,“姑娘您别太担心……”
担心?
苏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她担心的,何止是那个孩子?她更担心自己。担心自己在这无休止的恐惧和折磨中,会彻底疯掉。
她最终还是接过了药碗。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浓重的苦涩,却压不下心头的冰冷。她需要力气。哪怕只是为了……活下去。
……
夜幕降临,风雪更急。
铜雀台内殿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死寂。苏窈被素心强行劝着躺下休息,却毫无睡意。她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睁大眼睛看着帐顶繁复的绣纹,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殿外的任何一丝声响。
他……会来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暖阁门外。
苏窈浑身瞬间绷紧!心脏狂跳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没有烛光透入,只有殿外廊下灯笼的微光,勾勒出一个高大而模糊的身影轮廓。
萧衍。
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凤眸,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床榻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苏窈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连眼睫都不敢颤动一下。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她无法理解的……复杂?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身影动了。他没有走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关上了门。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苏窈紧绷的身体瞬间脱力,瘫软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寝衣。他走了。没有靠近。没有伤害。只是……看了一眼?
为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恐惧并未因为他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像藤蔓般缠绕得更紧。这无声的窥视,比直接的暴戾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鸟,随时会被那只冰冷的手攫住,撕碎!
……
接下来的几日,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苏窈每日被要求去暖房看望孩子。萧珏的病情反反复复,高烧时退时起,红疹消退又生。每一次病情反复,都如同在苏窈心口悬上一把利刃。她守在摇篮边,哼唱着那首摇篮曲,动作轻柔地拍抚着孩子滚烫的身体。太医的药似乎收效甚微,反而是她的安抚,总能让孩子在痛苦中稍稍平静。
萧衍每日都会来。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深夜。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暴戾,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苏窈照顾孩子。他的目光深沉而复杂,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和……依赖?
他不再碰她。甚至很少说话。只是那无声的注视,便足以让苏窈如芒在背,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致。
这日午后,孩子又起了高烧,哭闹不止。苏窈抱着他,在暖房里轻轻踱步,哼唱着曲子,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萧衍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
孩子在她怀中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苏窈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回摇篮,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她已是精疲力竭,扶着摇篮边缘,微微喘息。
萧衍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
苏窈身体瞬间僵硬,一动不敢动。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拂过摇篮边缘,那被孩子小手抓握过的地方。他的指尖,距离苏窈扶着摇篮的手背,只有寸许之遥。
苏窈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带来的微弱气流,冰冷刺骨。
“他……”萧衍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娆儿……小时候。”
苏窈的心猛地一缩!又是娆儿!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萧衍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孩子熟睡的小脸上,眼神晦暗不明。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分量:
“朕的珏儿……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狠狠套在了苏窈的脖子上!将她彻底绑死在这铜雀台,绑死在这个孩子身边,绑死在他……病态的执念里!
苏窈猛地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窗外,风雪依旧。
铜雀台内,炉火噼啪。
她穿着阿姐的旧衣,守着阿姐的孩子,困在帝王的雪锢之中。
身心俱疲,前路茫茫。
余烬将熄,风雪正狂。
(第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