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珏儿……只有你了。”
萧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分量,如同无形的枷锁,狠狠套在苏窈的脖颈上,勒得她几乎窒息。她僵立在摇篮边,指尖死死抠着冰冷的木沿,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泪水无声滑落,砸在摇篮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只有她了?
她是谁?
一个替身?一个影子?一个被强行塞进来、填补空缺的工具?
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孩子,那张酷似阿姐的小脸,此刻却像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压得她喘不过气。
萧衍没有再说什么。他深深看了孩子一眼,又扫过苏窈僵直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转身离去,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呼啸的风雪声中。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映照着苏窈苍白如纸的脸和眼中彻底熄灭的光。
……
日子在铜雀台这座华丽的囚笼里,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苏窈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每日机械地重复着。去暖房看孩子,在太医和奶娘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靠近摇篮,哼唱那首早已刻入骨髓的摇篮曲。孩子对她的安抚似乎形成了依赖,每次哭闹,只有她的声音和怀抱能让他稍稍平静。这微弱的“被需要”,成了她在这冰冷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苦涩温度的浮木。
萧衍每日都会出现。有时是清晨,带着一身寒气和朝露;有时是深夜,裹挟着浓重的酒意和疲惫。他不再像最初那般暴戾,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他站在殿门口,站在阴影里,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落在孩子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和占有,而是掺杂了越来越多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他不说话。不靠近。只是看着。
可这无声的注视,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苏窈感到恐惧和窒息。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罐里的蝴蝶,一举一动都暴露在那双锐利而复杂的眼睛下,无处遁形。她不敢抬头,不敢与他对视,只能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用那点微弱的“责任”来麻痹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
身体的疲惫和心神的耗竭日益加重。太医开的药,她按时喝着,却如同饮鸩止渴,只能勉强维持着这具躯壳不散。心口那钝痛越来越频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脖颈上的伤痕在药膏作用下淡去,留下浅淡的印记,如同她心上无法愈合的裂痕。
素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能为力。她只能默默地替苏窈更衣梳洗,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消瘦,眼神一日比一日空洞。
这日傍晚,风雪稍歇。孩子难得地睡得很安稳。苏窈坐在暖阁的窗边,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庭院。那株红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朵残花倔强地缀在枝头,红得刺眼。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空落落的,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灰烬。
“姑娘,”素心端着一碗参汤进来,轻声道,“喝点汤吧,暖暖身子。”
苏窈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碗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上,眼神却没有焦距。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放着吧。”
素心叹了口气,将汤碗放在小几上,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姑娘……您……您要保重自己啊。小殿下……还需要您……”
需要她?
苏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是啊,需要她。需要她这个替身,来安抚那个失去母亲的、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需要她这个影子,来填补帝王心中那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空洞。
她存在的意义,仅此而已。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宫人惊慌的低呼:“陛下!陛下您慢点!”
紧接着,殿门被猛地撞开!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气瞬间席卷了整个暖阁!萧衍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脸色酡红,凤眸赤红,眼神迷离而狂乱,玄色的龙袍衣襟敞开,露出里面同样凌乱的寝衣。他显然是喝得酩酊大醉!
“娆儿……娆儿!”他嘶吼着,目光在殿内疯狂地扫视,最终定格在窗边的苏窈身上!
苏窈浑身剧震!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四肢!她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窗棂上!
“娆儿!”萧衍像是终于找到了目标,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踉跄着扑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和浓重的酒气,瞬间将苏窈笼罩!
“陛下!您认错人了!臣女是苏窈!”苏窈惊恐地尖叫,想要躲闪,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娆儿!别走!”萧衍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朕……朕找到你了!娆儿……别离开朕……别……”
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滚烫的、带着浓烈酒气的身体紧紧贴了上来!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将她禁锢在怀里!
“放开我!陛下!放开!”苏窈拼命挣扎,恐惧和屈辱让她浑身颤抖!那浓烈的酒气熏得她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娆儿……娆儿……”萧衍却像是听不见她的哭喊,只是死死抱着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气息,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朕错了……娆儿……朕不该……不该让你一个人……不该……”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浓重的酒气,滴落在苏窈冰冷的脖颈上!
苏窈的挣扎猛地顿住了!
泪水?
他在……哭?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那个高高在上、暴戾阴鸷的帝王……在哭?为谁?为阿姐?还是……为他自己?
她僵硬地被他抱着,感受着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听着他压抑在喉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滚烫的泪水,带着一种绝望的悲伤,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早已麻木的心。
“娆儿……回来……求你……”他声音破碎,带着无尽的哀求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独。
苏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不是怜悯,不是同情,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她和他,都是被困在这深宫里的囚徒。一个困在对亡者的执念里,一个困在替身的牢笼里。谁比谁更可怜?
她的挣扎停止了。身体依旧僵硬,却不再反抗。只是任由他抱着,如同抱着一个虚幻的梦。冰冷的泪水无声滑落,与颈间那滚烫的泪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素心早已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萧衍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他沉重的身体微微摇晃,禁锢着苏窈的手臂也松了些许力道。浓重的酒气和疲惫席卷了他,他竟就这样……抱着她,靠在冰冷的窗棂上,沉沉睡去。
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带着酒气,喷在苏窈的颈侧。
苏窈僵立着,一动不敢动。她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沉睡的帝王。那张在睡梦中卸去了所有暴戾和阴鸷的脸,竟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稚气?
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眼角的泪痕,看着他微微翕动的、带着酒气的唇瓣……
心口那点冰冷的灰烬,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滴和沉重的呼吸,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在死寂的心湖中,悄然漾开。
余烬将熄。
风雪未停。
而这深宫的囚笼里,两个孤独的灵魂,一个在醉梦中沉溺于幻影,一个在清醒中背负着枷锁。
相拥的体温,是唯一的暖意。
亦是……更深的沉沦。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