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深处,暗室无光。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锁链哗啦作响,如同地狱的丧钟。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被彻底吞噬,只留下无边无际、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浓重的霉味和铁锈气,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着冰冷的淤泥。
苏窈被侍卫粗暴地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她蜷缩着,身体因为撞击而传来阵阵钝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暗室死寂,只有她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鬼魅呜咽般的风声。
无朕旨意,永世不得踏出一步。
日夜看护,若有损伤,全部陪葬。
萧衍冰冷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般缠绕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和玉石俱焚的决绝。不是赦免,是更深的囚禁。将她锁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锁在他触手可及却又刻意遗忘的角落。让她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作为他暴戾和执念的祭品,作为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某种扭曲的……慰藉?
“呵……”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冷笑从她喉间溢出,在死寂的暗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底一片冰冷的荒芜。她摸索着冰冷的石壁,缓缓靠坐起来。指尖触碰到石壁上凝结的水珠,冰冷刺骨。
就这样吧。
腐烂在这黑暗里。
连同那点残存的、可笑的希望。
……
寿康宫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肃杀之气。
太后端坐凤榻,指尖捻动的佛珠发出规律的轻响,脸上却无半分慈悲,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案几上,摊着一份墨迹淋漓的奏报。
“苏家满门,男丁十七口,已于午时三刻,西市……斩决。”福海跪在下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头埋得极低,“女眷……共九人,已押送教坊司……入籍。”
“嗯。”太后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奏报,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苏府……查抄如何?”
“回太后娘娘,”福海连忙道,“金银细软、田产地契,皆已登记造册,封存入库。府邸……也已查封。”
“好。”太后放下佛珠,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苏家……也算为娆儿……尽忠了。”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凉薄。
“陛下……”福海迟疑了一下,声音更低,“陛下伤势未稳,尚在昏迷……若醒来得知……”
“醒来?”太后抬眸,凤眸中寒光一闪,“陛下龙体为重!后宫之事,自有哀家处置!苏家谋逆弑君,罪证确凿!陛下……难道还会为了一个贱婢,忤逆哀家不成?!”
她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冰冷的警告。
福海浑身一颤,连忙叩首:“奴才不敢!太后娘娘明鉴!”
“下去吧。”太后挥了挥手,重新捻起佛珠,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好生伺候陛下。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是!奴才告退!”福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份染血的奏报上。苏家……满门尽灭。那个叫苏窈的庶女……被锁进了铜雀台最深的暗室。
尘埃落定?
不。
这只是开始。
她缓缓闭上眼。萧衍醒来后……会如何?那个孽种……又会如何?这深宫的风暴,远未平息。
……
铜雀台主殿,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死寂。
龙榻之上,萧衍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薄唇紧抿,毫无血色。右臂缠着厚厚的、被鲜血浸透的绷带,隐隐透出狰狞的伤口轮廓。太医们跪在榻前,屏息凝神,额角冷汗涔涔。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他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福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帝王,又看了一眼跪着的太医,无声地叹了口气,退到角落垂手侍立。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萧衍的眉头猛地蹙紧!额角青筋暴起!身体无意识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痛楚的呻吟从他喉间溢出!
“陛下!”太医们瞬间紧张起来,连忙上前查看。
萧衍猛地睁开眼!
赤红的凤眸骤然睁开!瞳孔涣散,眼神空洞,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脱!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娆儿……娆儿!”他嘶哑地低吼着,目光疯狂地在殿内扫视,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惊惶和……刻骨的绝望!“别走!别离开朕!娆儿——!!!”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右臂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回榻上!鲜血瞬间从绷带下涌出,染红了明黄的锦被!
“陛下息怒!陛下龙体要紧!”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按住他,手忙脚乱地止血换药。
萧衍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口中依旧含糊不清地嘶喊着:“娆儿……别走……朕错了……朕不该……不该……”
混乱的呓语,破碎的忏悔,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的哀鸣,在死寂的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福海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陛下……是在唤娆贵妃?还是在唤……那个被他亲手打入暗室的……苏窈?
太医们好不容易才重新包扎好伤口,止住了血。萧衍的挣扎渐渐平息,但那双赤红的眼睛依旧空洞地睁着,直直地望着帐顶,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
“陛下……陛下您醒了?”福海小心翼翼地靠近榻边,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萧衍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福海脸上,眼神依旧涣散迷茫,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她……”
福海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陛下问的是谁。
“回……回陛下……”福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苏姑娘……她……她在铜雀台……静养……”
“静养?”萧衍的眉头再次蹙紧,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清明?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暴戾淹没!“她……伤了朕……她……想死……”
“陛下息怒!”福海连忙跪下,“苏姑娘……她……她只是一时糊涂……”
“糊涂?”萧衍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眸子死死盯住福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她敢弑君!她敢寻死!她敢……敢离开朕——!!!”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
萧衍却不管不顾,他死死抓住福海的衣襟,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福海勒死!他赤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一丝深不见底的恐慌:
“看住她……给朕……看住她!”
“不准她死……不准她……离开……”
“她若……若再敢寻死……朕……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臂颓然垂下,高大的身躯再次重重跌回榻上!双眼圆睁,死死盯着帐顶,胸口剧烈起伏,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赤红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暴戾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占有欲。
福海瘫软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衣衫。他看着榻上那个如同困兽般挣扎的帝王,心中一片冰凉。
看住她。
不准她死。
不准她离开。
这哪里是命令?
这分明是……一道用鲜血和疯狂铸就的……锢心之咒!
……
暗室无光。
时间失去了刻度。
苏窈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意识在黑暗和寒冷中沉浮。饥饿、干渴、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残存的意志。心口的钝痛从未停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铁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动。锁链哗啦,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丝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脚步轻缓。是素心。
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还有一壶水。她走到苏窈面前,蹲下身,将东西轻轻放下。
“姑娘……”素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悲伤,“喝点水……吃点东西吧……”
苏窈没有动。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
素心看着她这副模样,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她哽咽着,低声道:“姑娘……您……您要撑住啊……小殿下……小殿下他还需要您……”
小殿下?
萧珏?
苏窈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那个孩子……他还好吗?那场急疹……过去了没有?
“小殿下……他……他怎么样了?”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小殿下……”素心抹了把眼泪,“疹子……疹子退了……烧也退了……太医说……暂时稳住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苏窈的心猛地一紧。
“只是……小殿下他……”素心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他一直在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奶娘和宫人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他好像在找您……”
找我?
苏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个孩子……那个失去母亲、又被强行塞给她这个“姨娘”的孩子……他在找她?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决堤!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哭出声来。
“姑娘……”素心将水壶递到她唇边,“喝点水吧……您不能……不能倒下去啊……”
苏窈颤抖着伸出手,接过水壶。冰冷的壶壁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仰起头,贪婪地吞咽着甘冽的清水。水流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她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为了那个……还在找她的孩子。
素心看着她喝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她打开食盒,里面是简单的白粥和几样清淡小菜。“姑娘,吃点东西吧……”
苏窈看着那碗白粥,胃里一阵翻腾。她强迫自己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口,机械地送入口中。味同嚼蜡,难以下咽。但她依旧强迫自己,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着。
活下去。
为了珏儿。
也为了……那点可笑的、被诅咒的……责任。
素心看着她艰难进食的模样,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低声说道:“姑娘……陛下……陛下他……”
苏窈的动作猛地顿住!勺子“啪嗒”一声掉在碗里。
陛下?
那个差点掐死她、又差点被她杀死的帝王?
“他……如何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陛下……陛下醒了……”素心声音更低,带着恐惧,“但……但伤势很重……太医说……伤及筋骨……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苏窈的心莫名地悬了起来。
“而且……陛下醒来后……情绪……极其不稳……”素心声音发抖,“他……他一直在喊……喊娆贵妃娘娘的名字……还……还……”
“还什么?”
“还……下旨……”素心几乎不敢看苏窈的眼睛,“下旨……让所有人……看住您……不准您……寻死……不准您……离开铜雀台一步……否则……否则所有人……都要……陪葬……”
苏窈手中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白粥洒了一地!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狼藉的粥食,又缓缓抬起头,望向铁门外那丝微弱的光线。
看住她。
不准她死。
不准她离开。
用所有人的命……来锁住她这条……他口中“欠他”的命?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缓缓地、缓缓地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暗室死寂。
只有无声的泪,和那被鲜血与疯狂层层禁锢的……冰冷的心跳。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