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死寂,唯有心口那被反复撕扯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鼓点,敲打着苏窈摇摇欲坠的意识。福海那句如同淬毒冰锥般的话语,早已将她最后一丝支撑彻底击碎。
“苏家满门……男丁十七口……已于午时三刻……斩决……”
“女眷……没入教坊司……”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阿爹……阿娘……那些她甚至叫不出名字的族人……全都死了!因为她!因为她那绝望的一刀!因为她这个不祥的、被诅咒的存在!
巨大的悲恸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将她吞没!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疯狂地旋转、崩塌!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干涸的血污和绝望。
是她!
是她害死了他们!
她才是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她被扼住的喉咙!尖锐得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在狭窄的暗室里疯狂回荡,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又狠狠反弹回来,刺穿她自己的耳膜!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指甲深深嵌入头皮,留下道道血痕!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弹动、扭曲!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无数只利爪,将她从内到外狠狠撕扯!
“爹……娘……阿姐……是我……是我啊……”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混合着血沫和泪水,“是我害了你们……是我……杀了我……杀了我吧……”
崩溃的哭嚎声中,主殿方向那沉闷的撞击声和痛苦的嘶吼,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钻入她的脑海!
“砰!砰!砰!”
“呃啊——!!!”
萧衍!
他还在自残!
他还在用他的血……他的痛……来折磨她!
为什么?!为什么连死都不肯放过她?!为什么连她最后一点赎罪的念头都要碾碎?!
“停下……停下啊——!!!”她对着虚空嘶吼,声音凄厉绝望,“我错了!我认罪!我该死!你杀了我!杀了我——!!!”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向那扇冰冷的铁门!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头!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厚重的门板!
“砰!砰!砰!”
“放我出去!杀了我!萧衍!你杀了我——!!!”
额头撞在冰冷的铁门上,瞬间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可她浑然不觉,依旧如同疯魔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地撞击着!仿佛只有这肉体的剧痛,才能稍稍缓解那灵魂被凌迟的、灭顶的绝望!
“姑娘!姑娘您别这样!求您了!”门外传来侍卫惊恐的呼喊和拍打门板的声音。
苏窈充耳不闻。她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血红一片。阿爹阿娘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族人惊恐绝望的眼神,阿姐临终前苍白却温柔的笑脸……还有萧衍那双赤红的、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所有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交织、旋转、撕裂!
“呃……”她身体猛地一僵,剧烈的撞击戛然而止!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噗——!”
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如同妖异的红梅,瞬间染红了冰冷的铁门和地面!
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地。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前,最后残留的,是铁门外侍卫惊恐的呼喊,和远处主殿那一声声如同地狱丧钟般的……沉闷撞击……
……
铜雀台主殿,浓重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
龙榻之上,萧衍的挣扎终于平息。太医们拼尽全力,用浸透药汁的布条将他仅存的左手和身体死死捆缚在榻上,才勉强止住了他疯狂的自残。他额角血肉模糊,右臂的伤口更是惨不忍睹,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几乎浸透了半张锦被。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残存着一口气。
福海瘫软在榻边,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看着榻上那如同破碎人偶般的帝王,又想起暗室那边传来的、苏窈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撞击声,只觉得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铜雀台……已然成了人间炼狱!
“陛下……陛下怎么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
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殿宇,扫过太医们惨白的脸,最终落在龙榻上气息奄奄的萧衍身上。凤眸之中,没有半分心疼,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回……回太后娘娘……”院判太医颤抖着跪伏在地,“陛下……陛下失血过多……元气大伤……筋脉受损……恐……恐有……有……”
“恐有什么?”太后声音陡然转厉。
“恐……恐有……终身……残疾之虞……”太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头埋得更低。
终身残疾?!
福海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医,又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帝王,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太后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恢复平静。她缓缓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萧衍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右臂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嘴角极其细微地、冰冷地勾了一下。
“终身残疾?”她低声重复着,声音听不出喜怒,“也好。省得……再惹是生非。”
她转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龙体为重。传哀家懿旨,即日起,铜雀台闭宫!任何人不得擅入!陛下……需静养。一应朝政……暂由哀家……与内阁……共议!”
“是!谨遵太后懿旨!”殿内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太后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萧衍,眼神冰冷。她不再停留,转身带着宫人,如同巡视完领地的女王,昂首离去。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浓重的血腥和绝望。
……
暗室。
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厚重的棺椁,将苏窈紧紧包裹。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额角的伤口已经凝结,留下暗红的血痂。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她双目空洞地睁着,望着头顶那片虚无的黑暗,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没有哭。
没有喊。
没有动。
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福海的声音,如同遥远的、来自地狱的回响,在她脑中反复回荡。
“苏家满门……男丁十七口……斩决……”
“女眷……没入教坊司……”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痛到极致,反而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无边无际的空洞。
阿爹阿娘……死了。
苏家……没了。
她……还活着。
像一个被诅咒的幽灵,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背负着满门的血债,背负着弑君的罪名,背负着那个疯子帝王用鲜血和疯狂刻下的……永世不得解脱的诅咒。
主殿那边,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死寂。
彻底的死寂。
他……是死了吗?
还是……终于……放过她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没有激起一丝涟漪。生或死,对她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永恒。
铁门处传来极其轻微的锁链声。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纤细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
是素心。
她看着蜷缩在角落、如同破碎瓷娃娃般的苏窈,看着她额角的血痂和嘴角的干涸血迹,看着她那双空洞得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睛,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姑娘……”素心哽咽着,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喝点……米汤吧……”
她蹲下身,将碗轻轻放在苏窈面前的地上。温热的蒸汽袅袅升起,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苏窈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碗里那乳白色的液体上。没有任何反应。
素心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如刀绞。她犹豫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悯,轻轻说道:“姑娘……小殿下……小殿下他……又病了……高烧不退……哭得……哭得嗓子都哑了……太医……太医说……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了苏窈死寂的心湖!
珏儿?!
阿姐的孩子?!
苏窈空洞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亮!那光亮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碗温热的米汤,越过素心泪流满面的脸,望向铁门外那丝微弱的光线。
烬蝶将熄。
在这无边的黑暗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阿姐血脉的……火光,是否……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抑或……是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她不知道。
只是那死寂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第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