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房内，死寂无声。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只有苏窈那沙哑颤抖、却带着一种近乎魔咒般力量的摇篮曲调，在压抑的空间里低回。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喜……几家愁……”
她跪在软榻前，浑身浴血，额角的伤口崩裂，鲜血混合着泪水，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她的动作却异常专注，近乎虔诚。浸透了冰冷清水的布条，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中，一遍又一遍，轻柔而坚定地擦拭着怀中孩子滚烫的额头、脖颈、胸口……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在对抗那无形的死神，每一次哼唱，都像是在为这微弱的生命注入最后一丝生机。
太医们僵立在角落，如同泥塑木雕，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强行按捺下去的、荒谬的期待。他们看着摇篮曲中那个气息奄奄的小皇子，看着他滚烫的皮肤似乎真的……褪去了一丝骇人的红晕？看着他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似乎……真的……变得平稳了一些？那要命的抽搐……竟也……渐渐平息了？！
这……这怎么可能？！冷水擦拭？！这简直是……邪术！
然而，眼前这近乎神迹般的一幕，却让他们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被他们判了“死刑”的孩子，在那个同样濒临崩溃的女人怀里，奇迹般地……稳住了气息？
就在这时——
“砰——！”
暖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和浓重的血腥气！
萧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几乎是被福海和两名侍卫架着拖进来的！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如同被强行撑起的破碎骨架。明黄的寝衣上，前襟和右臂的绷带早已被新涌出的鲜血浸透，暗红的污迹触目惊心！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毫无血色，额角的纱布也渗出血迹，墨发凌乱地贴在冷汗涔涔的鬓角。他赤红的凤眸，在踏入暖房的瞬间，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了软榻前那个跪着的身影上！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女人！
看到了她怀中那个……似乎……不再抽搐、呼吸也平稳了些许的孩子！
更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那双盛满了绝望、疲惫、不顾一切的疯狂，却又在疯狂深处，燃烧着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希望火苗的眼睛！
烬蝶将熄。
可那最后一点火星，竟真的……被她……抓住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萧衍摇摇欲坠的心神上！他身体猛地一晃，喉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赤红的瞳孔剧烈收缩，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暴怒？难以置信？被冒犯的帝王威严？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悸动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恐慌？！
“苏……窈……”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死般的虚弱。他试图挣脱侍卫的搀扶，踉跄着向前一步，仅存的左手猛地抬起，指向她，指尖剧烈地颤抖着：“你……你竟敢……擅离暗室？！你……”
话未说完，一股更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他眼前阵阵发黑，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前栽倒！
“陛下——！！！”福海和侍卫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搀扶！
萧衍重重地撞在侍卫身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如瀑，视线模糊不清，只能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盯着那个依旧在哼唱、在擦拭、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她的无视，她的专注，像一把无形的刀子，狠狠刺穿了他帝王的自尊！
“太医！”他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虚弱和暴怒而扭曲变形，“给朕……拿下她！给朕……拿下这个……妖妇——！！！”
“陛下！”院判太医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豁出去的急切，“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小殿下……小殿下他……他……”
“他怎么了？！”萧衍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太医，那眼神如同噬人的凶兽！
“小殿下……小殿下他……”太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他……他烧退了！抽搐也止住了！气息……气息也稳了！这……这简直是……神迹啊陛下！”
烧退了？
抽搐止了？
气息稳了？！
萧衍的瞳孔骤然放大！如同听到了天方夜谭！他猛地转头，目光再次死死钉在苏窈怀中的孩子身上！那小小的脸，虽然依旧布满红疹，却不再是骇人的青紫，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绵长！那致命的抽搐……真的……消失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灭顶般后怕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福海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间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
“娆儿……娆儿……”他无意识地低喃着，眼神涣散而迷离，仿佛透过眼前这一幕，看到了另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那个也曾不顾一切、守护着他们孩子的女人……
就在这时——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
软榻前，苏窈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她怀中的孩子也随着她的倾倒而滑落！
“姑娘——！！！”素心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
“小殿下——！！！”太医们也惊恐地扑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离得最近的一个太医眼疾手快，猛地扑上前，险之又险地接住了滑落的孩子！
而苏窈，则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狠狠磕在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鲜血瞬间从额角崩裂的伤口和撞击处涌出！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雪，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整个人如同被彻底焚毁的灰烬，再无一丝生气！
“苏窈——！！！”
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萧衍喉间炸响！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灭顶般的……恐慌？！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再也顾不得什么伤痛虚弱！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侍卫，如同疯魔般，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
“太医！太医——！！！”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扑倒在苏窈身边，仅存的左手颤抖着，想要去碰触她，却又不敢！他看着她额角汩汩涌出的鲜血，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救她！给朕救她——！！！”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扫过惊呆的太医们，声音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她若死了……朕……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太医们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扑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止血、施针、诊脉！暖房内瞬间乱作一团！
萧衍跪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是血，右臂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金砖。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苏窈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看着她额角狰狞的伤口，看着她嘴角干涸的血迹，看着她紧闭的眼睑下那浓密的、如同蝶翼般微微颤抖的睫毛……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那是一种……比失去娆儿时……更尖锐、更冰冷的……剧痛？！
烬蝶已熄。
那最后一点被他亲手点燃、又被他逼至绝境、最终爆发出惊人光亮的火星……终究……还是……熄灭了吗？
不！
他不许！
“苏窈……”他低喃着，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醒过来……朕……命令你……醒过来……”
暖房内，烛火摇曳。
太医的呼喊，孩子的微弱呼吸，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悲鸣。
帝王跪在血泊中，如同困兽。
而那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燃了生命之火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如同……一尊破碎的……烬蝶。
（第二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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