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房内,死寂被撕碎,又被更深的死寂吞噬。
苏窈倒在地上,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芦苇,了无生气。额角的鲜血如同蜿蜒的溪流,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刺目的红。素心扑在她身边,哭喊着,徒劳地用手帕去堵那汹涌的血流,却只是徒劳地将那抹鲜红染得更深、更绝望。
太医们如同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围了上来。诊脉,施针,止血。动作仓惶而笨拙,映衬着那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更显无力。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药味,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濒死的绝望。
萧衍跪坐在那片血泊的边缘。明黄的寝衣下摆被暗红的血污浸透,粘稠而冰冷。右臂的伤口在方才的暴怒和扑跌中彻底崩裂,钻心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可他却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眼前那具无声无息的身体攫住。
她倒下了。
在他面前。
在他……嘶吼着要拿下她之后。
“如何?!”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钉在为首的院判太医脸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院判太医的手指搭在苏窈冰冷的手腕上,额角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淌下。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收回手,深深俯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陛……陛下……”太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凉,“苏……苏姑娘……她……她……”
“说!”萧衍猛地向前探身,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太医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对方勒死!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医,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她如何了?!给朕说——!!!”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太医吓得魂飞魄散,声音带着哭腔,“苏姑娘……她……她脉象……沉微欲绝……气血……枯竭……心神……耗损太过……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象!方才……方才那重重一摔……更是……更是雪上加霜!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萧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他猛地将太医掼在地上!高大的身躯因为暴怒和剧痛而剧烈摇晃!
“只怕……回天乏术啊陛下!”太医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悲鸣,“苏姑娘……她……她撑着一口气……救下小殿下……已是……已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心力……如今……如今……”
回天乏术?
油尽灯枯?
耗尽心力?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萧衍的心脏!瞬间绞碎了他所有的暴戾和帝王威仪!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喉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噗——!”
又是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如同妖异的红梅,瞬间染红了他惨白的衣襟和身下的金砖!剧痛和眩晕如同潮水般将他吞没!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陛下——!!!”福海和侍卫惊恐地扑上去,死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萧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视线模糊不清,耳中嗡嗡作响。他死死咬着牙,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上。
油尽灯枯……
耗尽心力……
为了……救珏儿?
那个被他视作替身、被他肆意凌辱、被他打入暗室、被他逼至绝境的女人……用她最后一点力气……救了他的儿子?救了他和娆儿……唯一的骨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剧痛和……一种灭顶般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悔恨和……恐慌,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比手臂的伤更痛!比失血的眩晕更甚!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炸开的、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灭顶之灾!
“不……不可能……”他无意识地低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她……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就这样倒下?
她怎么敢……用这种方式……离开?!
她欠他的……还没还清!她的命……是他的!
“救她……”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扫过所有太医,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给朕……救活她!用最好的药!用最好的太医!朕……朕要她活着!朕……命令她……活着——!!!”
“陛下……”院判太医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无力,“非是臣等不尽心……实在是……苏姑娘她……心脉已损……气血枯竭……如同……如同燃尽的灯烛……强留……只怕……只怕也是……”
“住口!”萧衍猛地嘶吼打断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暴怒而扭曲变形!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再次被剧痛和虚弱击倒!他只能死死抓住福海的胳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苏窈,一字一句,如同泣血的诅咒:
“她若死了……朕……要你们……整个太医院……九族……陪葬——!!!”
冰冷的话语,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判,瞬间冻结了暖房内所有人的血液!太医们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连滚爬爬地再次扑向苏窈,如同抓住最后的生机,用尽毕生所学,施针、灌药、推宫过血……动作仓惶而绝望。
萧衍瘫在侍卫的臂弯里,大口喘息,冷汗如瀑。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太医们慌乱的身影,和地上那抹刺目的、不断蔓延的……鲜红。那红色,灼烧着他的眼睛,也灼烧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铜雀台侧殿,她穿着素白的孝服,跪在冰冷的地上,低垂着头,像一朵随时会被碾碎的梨花。他掐着她的脖子,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恐惧和绝望……那时,他心中只有暴戾和失去娆儿的痛苦。
他仿佛又看到了暗室门口,他醉醺醺地闯进去,把她当成娆儿的幻影,粗暴地掠夺……那时,他心中只有疯狂的思念和扭曲的占有。
他仿佛又看到了她握着银刀,眼中是玉石俱焚的绝望,狠狠刺入他的手臂……那时,他心中只有被背叛的暴怒和刻骨的恨意。
他仿佛又看到了方才,她浑身浴血,不顾一切地冲进暖房,扑向垂死的珏儿,用冰冷的水和破碎的摇篮曲,硬生生将孩子从鬼门关拉回……那时,她眼中只有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而现在……
她倒下了。
为了救他的儿子。
油尽灯枯。
回天乏术。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掏空!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呼啸着寒风的空洞!悔恨如同毒藤,疯狂地缠绕、勒紧,几乎要将他彻底绞碎!
“娆儿……”他无意识地低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迷茫,“朕……朕到底……做了什么……”
暖房内,烛火不安地跳跃。
太医的呼喊,孩子的微弱呼吸,交织成一片混乱而绝望的背景音。
帝王瘫在血泊中,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而那个点燃了最后生命之火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额角的鲜血如同凝固的蝶翼。
烬蝶已熄。
只余下满地冰冷的灰烬,和……一个被彻底焚毁的……帝王之心。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太医们几乎要绝望放弃之时——
地上,苏窈那毫无血色的唇瓣,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
一声细若蚊呐、破碎不堪的呓语,如同游丝般,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救……他……”
(第二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