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暖房内的喧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尚未散尽，便在那声“一丝生机”的宣告中，凝固成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烛火不安地跳跃，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

萧衍依旧死死抱着苏窈冰冷僵硬的身体，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太医那句“心脉未断！尚存一丝游息！”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混沌的脑海，带来灭顶狂喜的同时，也带来更深沉、更尖锐的恐惧——那微弱的生机，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这满室的绝望和血腥掐灭！

“快！快救她！用最好的药！用最好的参汤！吊住她的命！给朕吊住她的命——！！！”他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撕裂变形，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扫过所有太医，那目光不再是帝王的威压，而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近乎癫狂的祈求！“救活她！朕要她活着！不惜一切代价——！！！”

“是！是！臣等遵旨！臣等拼死也要救回苏姑娘！”院判太医老泪纵横的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激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猛地转身，对着其他太医嘶吼，如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快！快取百年老参！取续命金丹！快！施针！护住心脉！快——！！！”

死寂瞬间被打破！暖房内如同被点燃的油锅，瞬间沸腾起来！太医们眼中再无半分绝望的灰败，取而代之的是与死神抢人的、不顾一切的疯狂！他们扑向药箱，翻找着珍藏的救命灵药；他们取出金针，手法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苏窈周身大穴；他们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将滚烫的、浓缩了无数珍稀药材精华的参汤，小心翼翼地、一滴一滴地灌入她干涸的喉咙！

素心跪在一旁，双手死死捂住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看着太医们拼尽全力，看着苏窈那毫无血色的唇瓣被参汤浸润，看着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似乎……真的……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起伏？她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希望。

萧衍依旧紧紧抱着苏窈，不肯松手。他高大的身躯因失血和剧痛而微微摇晃，右臂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半边身体，也浸透了苏窈素白的衣襟。那粘稠温热的液体，仿佛成了连接他们之间唯一的、带着血腥气的纽带。他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额角的冷汗和血污，砸落在她冰冷的额角、脸颊。这一次，泪水不再是绝望的哀鸣，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卑微的庆幸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苏窈……”他低喃着，声音沙哑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悔恨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近乎祈求的……温柔？“撑住……求你……撑住……朕……朕不会再让你……离开……不会再……”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承诺？忏悔？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绝望的誓言？他只知道，怀中这具冰冷躯壳里那丝微弱的跳动，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浮木。

时间在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忙碌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太医们额角汗水涔涔，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金针在烛火下闪烁着微光，参汤的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在暖房内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

“脉象……稳住了！”一个年轻太医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狂喜！他手指搭在苏窈的手腕上，感受着那依旧微弱、却不再沉微欲绝、而是有了极其缓慢却清晰节奏的跳动！“虽然……依旧虚弱……但……但心脉……心脉稳住了！生机……生机在恢复——！！！”

“天佑！天佑啊！”院判太医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几乎瘫软在地，老泪纵横，“快！快！继续施针固本！参汤不能停！再取温补气血的方子来！快——！！！”

暖房内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太医们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职业性的兴奋！他们更加卖力地忙碌起来，动作却多了几分沉稳和信心。

萧衍的身体猛地一震！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冲散了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剧痛！他死死盯着苏窈的脸，看着她那依旧紧闭、却似乎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眼睑，看着她唇瓣上因参汤浸润而恢复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感受着她胸口那虽然缓慢、却真实存在的、一下又一下的微弱起伏……

一股灭顶般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她的脸上、颈间。

“陛下！陛下您的伤！”福海看着萧衍右臂那依旧在汩汩涌血的伤口，惊恐地扑上来，“太医！快！快给陛下止血包扎啊！”

太医们这才从狂喜中惊醒，连忙分出人手扑向萧衍。这一次，他没有再暴怒地推开。他任由太医们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染血的衣袍，露出右臂那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狰狞可怖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怀中的人。

“轻点……别……别吵到她……”他嘶哑地低语，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太医们动作更加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当伤口被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萧衍的脸色已苍白如金纸，气息微弱。失血过多和巨大的情绪波动，彻底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抱着苏窈的手臂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

“陛下……您……您需要休息……”福海看着萧衍摇摇欲坠的样子，声音带着哭腔，“苏姑娘……苏姑娘有太医们守着……不会有事的……”

萧衍缓缓摇头，目光依旧锁在苏窈脸上，眼神涣散而执拗：“朕……就在这里……守着她……”

福海还想再劝，却被院判太医一个眼神制止。老太医看着帝王那副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随时可能倒下的模样，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示意侍卫搬来一张宽大的软榻，小心地将萧衍和苏窈一同安置上去。

萧衍侧躺在软榻上，右臂被妥善固定，左臂却依旧固执地环抱着苏窈冰冷的身体，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混合着血腥和药味的冷香。

暖房内，烛火摇曳。

太医们低声商议着后续的方剂。

摇篮里，萧珏发出安稳的、细弱的鼾声。

素心跪在榻边，用温热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苏窈额角的血污和泪痕。

萧衍的意识在失血的眩晕和巨大的疲惫中沉浮。他看着怀中那张苍白却不再死寂的脸，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听着她微弱却真实的呼吸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如同潮水般缓缓将他包裹。

悔恨依旧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

恐惧依旧如同阴影，盘踞在他的脑海。

但此刻，怀中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之火，成了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他缓缓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她的发间。

“娆儿……”他无意识地低喃着，声音破碎模糊，带着无尽的痛苦和迷茫，“朕……朕好像……真的……错了……”

烬蝶将熄。

然，星火未灭。

在这血泪交织的囚笼里，一场以命相搏的救赎，换来的，是另一场……以余生为注的……囚禁与守护。

铜雀台的风雪，似乎……暂时停歇了。

而深宫的暗涌，却从未止息。

（第二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