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阳光被层叠的殿宇与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入暖房时,只剩下一片慵懒而稀薄的暖意,无力地驱散着角落的阴翳,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声的紧绷。
苏窈倚靠在素心新为她垫高的软枕上,身上盖着那床厚重的锦被。连续几日的汤药和强行喂下的些许米粥,如同涓滴细流,勉强润泽了她几近枯竭的身体。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唇瓣也无多少血色,但那双总是盛满惊惧死寂的眸子,此刻却睁着,望着窗外一方被窗棂框住的、灰白的天空,失神,却不再全然空洞。
身体的疼痛稍减,心口的空洞却愈发清晰。恨意是冰冷的基石,牢固地垫在心底,可其上却开始漂浮一些她无法掌控、也无法驱散的尘埃——譬如窗外那总是僵立着的、沉默的身影;譬如他每一次小心翼翼、近乎笨拙的示好与退避;譬如他嘶吼着拦下太后宫人时,那不容置疑的、带着血腥气的维护。
她憎恶这些尘埃。它们扰乱了恨的纯粹,让她对自己生出一种新的厌弃。
暖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苏窈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目光却并未从窗外收回,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进来的不是送药的宫人,也不是换值的太医。
是萧衍。
他换了一身玄色的常服,宽大的袖袍遮掩了右臂绷带的轮廓,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但那股迫人的、属于帝王的凌厉气势,似乎被他刻意收敛了许多。他手中并未端任何汤药膳食,只拿着一个……小小的、色彩略显陈旧的布老虎。
那布老虎针脚细密,却看得出是旧物,眼睛是两颗磨得光滑的黑曜石,憨态可掬,与这森严冰冷的宫室格格不入。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走到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下。目光先是快速扫过苏窈,确认她并无明显不适,随即落在一旁摇篮里正醒着、兀自啃着小拳头的萧珏身上。
他没有立刻靠近苏窈,甚至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与摇篮的高度齐平。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指尖捏着那只布老虎,极其笨拙地、带着一种明显的生疏和僵硬,在萧珏面前轻轻晃了晃。
布老虎发出极轻微的、内里铃铛的“叮铃”声。
啃着拳头的萧珏被吸引了注意力,黑葡萄般的眼睛眨了眨,看向那只摇晃的布老虎,小嘴里发出“咿呀”的无意义音节,竟伸出小小的手,试图去抓。
萧衍的动作猛地一顿,似乎怕孩子抓不到,又下意识地将布老虎往前递了递。他的神情专注而……紧张?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又极其困难的任务。那总是拧着的眉头微微舒展,紧抿的唇角甚至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僵硬的弧度。
一个笨拙的、试图逗弄孩子的父亲。
苏窈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那副景象上。她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只熟悉的布老虎——那是阿姐苏娆生前亲手做了,托人送出宫,说是给未来外甥的玩物。她看着萧衍那罕见的、褪去了所有暴戾阴鸷的侧脸,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和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凡人的微光……
心口那冰封的某处,像是被极细的针尖刺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种酸涩肿胀的陌生感。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萧衍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注视。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孩子和那只布老虎上。直到萧珏终于用小手抓住了老虎的尾巴,发出含糊的“咯咯”笑声,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那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下来。
然后,他像是才想起什么,极其缓慢地、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榻上的苏窈身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和无措,像是做坏事被撞破的孩子。他下意识地想将拿着布老虎的手藏到身后,却又觉得此举太过可笑,动作便僵在半途。
暖房内陷入一种微妙而窒息的寂静。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似乎想解释什么,或是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干涩地挤出一句:“……他……好像喜欢。”
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忐忑?
苏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可怜的模样。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冰冷而坚硬。可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松动,发出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碎裂声。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脸重新转向窗外,只留给他一个苍白而沉默的侧影。
无声的拒绝。
萧衍眼底那丝微弱的、因孩子笑容而燃起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他抿紧了唇,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暖房内投下压抑的阴影。他沉默地看了她的侧影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只布老虎轻轻放在了摇篮边缘。
然后,他转身,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一步一步,走出了暖房。
殿门轻轻合拢。
暖房内,再次只剩下苏窈,和摇篮里兀自玩着布老虎、发出咿呀声的萧珏。
阳光移动,落在摇篮边缘那只色彩陈旧的布老虎上,落在苏窈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恨意如山,沉默如渊。
而那一点点笨拙的、试图靠近的温暖,像投入深渊的石子,明知难激起回响,却依旧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投了下来。
(第三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