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暖房内，那扇沉重的殿门合拢的轻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窈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的沉寂吞没。

她独自蜷在锦被里，目光落在小几上那碗被推近了些的清粥上。白瓷碗壁温润，粥面氤氲着稀薄的热气，几近透明的米粒间点缀着细微的肉糜和碧绿的菜末，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食物的暖香一丝丝逸散出来，钻进鼻腔，勾动着空乏许久的肠胃，发出细微而羞耻的鸣响。

饥饿感是真实的，如同钝刀刮擦着胃壁。可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吞咽的动作都带着无形的重压。那碗粥，是他推过来的。那个双手沾满苏家鲜血、将她逼至绝境的帝王，此刻笨拙而小心翼翼地，示好般推过来的。

恨意如同冰层，坚固而寒冷地包裹着她的心脏。可冰层之下，某种更为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憎恶的情绪，却如同顽固的暗流，悄然涌动。是物伤其类的悲凉？是对他昨夜那罕见脆弱的、一闪而过的困惑？还是……仅仅只是求生本能对温暖食物的最原始渴望？

她闭上眼，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情绪驱散，脑海中却反复闪现他离去时的背影——高大，却佝偻；强势，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小心翼翼？

“……呃。”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她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锦被，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不该有的念头，只留下纯粹的、应该存在的恨。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粥碗上方的热气渐渐稀薄，最终化为一丝若有若无的白痕。

就在这时，殿门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

苏窈身体猛地一僵，警惕地望向门口。

进来的是素心。她手中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冒着浓郁苦气的汤药，低着头，脚步轻缓，不敢多看，也不敢发出大的声响。她将药碗轻轻放在小几上，替换掉了那碗已然温凉的粥，然后便垂着手，无声地退到角落垂立，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

整个过程，安静得近乎诡异。

苏窈的目光从素心身上，移到那碗漆黑的、散发着浓重苦味的汤药上。药味刺鼻，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治疗”和“延续”的意味。她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挣扎着从锦被里伸出一只冰冷颤抖的手。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药碗壁，那温度烫得她微微一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用双手捧起那碗药，闭上眼，仰头，如同饮鸩般，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浓重的苦味瞬间席卷了口腔，冲上颅顶，让她一阵反胃，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死死咬着牙，强行咽下那翻涌的恶心感，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素心见状，连忙悄步上前，递上一小碟蜜饯。

苏�羽看了一眼那晶莹的蜜饯，却缓缓摇了摇头，将空药碗放回小几，重新缩回锦被里，背对着外面，不再有任何动静。

素心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和无奈，默默收拾了药碗，再次无声地退了出去。

暖房内重新恢复寂静。只有那碗被替换掉的、已然冷透的粥，还孤零零地放在小几上，像一个被无声拒绝的、冰冷的印记。

……

暖房外，萧衍并未走远。

他就站在廊下，背对着紧闭的殿门，高大的身影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下拉出一道孤长而僵硬的影子。右臂垂着，绷带上的暗红血迹触目惊心。他仿佛化作了另一尊石雕，唯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这是一个活物。

殿内极其细微的动静——药碗放置的轻响，素心进出的脚步声——都如同被无限放大，清晰传入他耳中。

他听到她饮药时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吞咽声。

听到她因苦涩而可能蹙眉的沉默。

也听到了……那碗粥被替换下来后，再无声息的……冷落。

心口像是被冰冷的巨石重重压着，沉甸甸的，透不过气。那碗粥，他推过去时，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可笑的、连自己都鄙夷的颤抖。他从未如此笨拙，如此小心翼翼，像一个捧着易碎琉璃的莽汉，生怕一丝气息都会将其震碎。

而她，连一眼都不曾多看。

一股熟悉的、暴戾的烦躁感猛地窜上心头，几乎要冲破他强自维持的平静！他猛地攥紧左拳，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想要转身，想要冲进去，想要砸碎那冰冷的沉默，想要……

想要什么？

质问？强迫？还是……再次看到她眼中那令他窒息的、纯粹的恐惧？

那股暴戾之气如同撞上无形的冰墙，瞬间溃散，只留下更深的无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他终究……什么也没做。

只是将那未受伤的左手，缓缓按在了冰冷粗糙的廊柱上。指尖用力，几乎要抠进木头纹理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一名侍卫悄步上前，低声禀报：“陛下，太后娘娘宫里的孙嬷嬷来了，说奉太后懿旨，前来探视小殿下和……和苏姑娘。”

萧衍的眉头骤然锁死！眼底瞬间凝结起骇人的冰霜！周身那股压抑的死寂瞬间被一种锐利的、充满戒备的戾气所取代！

“拦在外面！”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传朕口谕，铜雀台闭宫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违者——斩！”

“是！”侍卫心头一凛，连忙躬身退下。

萧衍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扫向宫道远处那隐约可见的、属于太后宫中的仪仗。凤眸之中，翻涌着深沉的、毫不掩饰的阴鸷与警告。

太后……

这个时候派人来？

探视？

只怕是探听虚实，甚至……别有用心！

他绝不允许！

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惊扰这暖房里那缕微弱得可怜、被他亲手摧残至此的……生机！

他重新转回身，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殿门。所有的暴戾和阴鸷在目光触及门扉的瞬间，又缓缓沉淀为那种复杂的、沉重的……守护与痛楚。

暖房内。

苏窈依旧背对着外面，但对廊下那短暂而压抑的骚动，以及那句冰冷清晰的“违者——斩”，她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的嬷嬷……

被他拦下了。

用那样不容置疑的、甚至带着血腥气的口吻。

她蜷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心口那冰封的恨意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复杂地……悸动了一下。

这算什么？

保护？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和占有？

她不知道。

只是忽然觉得，这温暖的锦被，也透着丝丝缕缕、无处可逃的……寒意。

窗外，阳光似乎明亮了些，却依旧穿不透这铜雀台层层叠叠的、无形的牢笼。

（第三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