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晨光,透过高窗的茜纱,滤去了刺目的锐利,只余下一层稀薄的、近乎哀婉的灰白,勉强驱散了暖房内盘踞了一夜的浓重黑暗。
苏窈醒得很早,或者说,她一夜都未曾真正安眠。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疼,心口那被掏空般的钝痛从未止息,额角的伤处随着脉搏突突地跳着。但比这些更清晰的是意识里冰冷的清醒——苏窈满门的血,暗室冰冷的墙,还有帝王那双时而暴戾如修罗、时而痛苦如困兽的眼睛。
她蜷在厚重的锦被里,没有动,只缓缓掀开眼睫。目光先是落在不远处摇篮中依旧安睡的萧珏身上,那小小的、平稳起伏的胸膛让她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完全抑制的警惕,移向了窗边。
萧衍依旧在那里。
他竟真的就这样坐了一夜。
此刻他歪靠在冰冷的窗棂上,头微微垂着,墨发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明黄的寝衣皱得不成样子,右臂的绷带被渗出的鲜血染成暗沉的赭石色,凝固了,不再有新的血液渗出。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唯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那姿态,褪去了所有帝王的威严和暴戾,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脆弱的疲惫,像一头重伤濒死、勉强舔舐伤口的雄狮。
苏窈的目光在他惨白的唇和紧蹙的眉心上停留了片刻。心口那冰冷的恨意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刺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陌生的酸涩。她迅速移开视线,重新将脸埋入锦被,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不该有的情绪。
细微的响动惊动了他。
萧衍的身体猛地一颤,倏地抬起头!赤红的凤眸骤然睁开,里面布满了血丝和一夜未眠的浑浊,却在瞬间精准地、带着一丝未及掩饰的惊惶,猛地攫住锦被下那道纤细的身影!
四目骤然相对。
空气瞬间紧绷。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蜷缩后退,眼中无法控制地掠过一丝惊惧。
萧衍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抹惊惧。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敛了所有过于急切的目光,甚至下意识地将受伤的右臂往身后藏了藏,仿佛那狰狞的伤口是什么吓人的秽物。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极其低哑干涩的:“你……醒了?”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试探,与他往日雷霆般的暴戾判若两人。
苏�羽没有回答。只是将锦被拉得更高,遮住了下巴,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警惕地、沉默地看着他。
她的沉默像无形的鞭子,抽在萧衍心上。他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狼狈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游移着,最终落在她露在锦被外、微微蜷缩的手指上。那手指苍白纤细,指尖冰凉。
“冷么?”他又哑声问,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朕……让他们再添个火盆?”
苏�羽依旧沉默。只是将手指缓缓缩回了锦被里。
这无声的拒绝让萧衍的脸色更加灰败了一分。他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帝王的威仪和暴戾在她这冰冷的沉默面前,彻底失去了作用。他像是做错了事、不知该如何弥补的孩子,只能笨拙地、徒劳地站在原地。
暖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直到——
“哇……”摇篮里的萧珏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打破了僵局。
苏�羽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眼中流露出下意识的关切。
几乎是同时,萧衍也立刻转头望去,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带着一丝紧张的关注。
奶娘早已候在门外,听到动静,连忙低着头快步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起,轻声哄着。
孩子的哼唧声渐渐平息。
这短暂的插曲似乎给了萧衍一个喘息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重新将目光投向苏窈,声音依旧低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太医……就在外面。让他们……进来给你请脉,换药,可好?”
他用的几乎是商量的语气。
苏�羽睫毛颤了颤,依旧没有看他,但也没有立刻表现出激烈的抗拒。她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这细微的回应,却让萧衍眼中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光亮!他几乎是立刻转向门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传太医!”
太医们鱼贯而入,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为首的院判太医小心翼翼地跪在榻前,为苏�羽请脉。整个过程,萧衍就僵立在几步之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极度的紧张。每当太医的动作稍大,或是苏�羽因疼痛而微微蹙眉,他的眉头便会立刻锁死,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压迫感,让太医们冷汗涔涔。
直到院判太医收回手,低声回禀:“陛下,苏姑娘脉象虽仍虚弱,但比昨夜平稳了许多,气血稍复,只是心神耗损太过,仍需静养……”萧衍紧绷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接下来的换药,苏�羽始终闭着眼,偏着头,不肯看任何人,更不肯看萧衍。苍白的唇抿得死死的,忍受着伤口被触碰的疼痛。萧衍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太医将她额角旧的血痂清理,敷上新的药膏……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那疼痛是落在他自己身上。
一切完毕,太医和宫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清晨微凉的空气和依旧弥漫的药味。
萧衍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宫人将温热的清粥和几样精致却清淡的小菜端到苏窈榻边的小几上。
“吃一点东西,”他再次开口,声音干涩,“你……需要力气。”
苏�羽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些食物上,又很快移开,依旧沉默。
萧衍眼底的光暗淡下去。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极其缓慢地、试探着向前迈了一小步。
苏�羽的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地看向他。
萧衍的脚步立刻顿住,不再前进。他只是微微倾身,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一碗温热的粥,往她的方向,轻轻推了近一寸。
一个微不足道的距离。
一个小心翼翼、近乎笨拙的示好。
然后,他迅速收回了手,仿佛怕多停留一刻都会惊扰她。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包含了太多痛苦、悔恨、压抑的渴望和一丝绝望的希冀。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缓缓转过身,拖着那条受伤的胳膊,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暖房。
他没有回头。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暖房内,只剩下苏�羽一人,对着那碗被推近了些的、兀自冒着热气的清粥,怔怔出神。
窗外,稀薄的阳光无力地涂抹在窗棂上。
烬蝶惊魂,余悸未消。
那一碗被推近的粥,像一个无声的、笨拙的谜题。
搁在了两人之间,那条依旧深不见底、血痕斑驳的鸿沟之上。
(第三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