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暖房，死寂如古墓。

萧衍那裹挟着暴怒与恐慌的嘶吼，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却只换来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并未带走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监视，也未驱散苏窈心头那冻结一切的绝望。

太医们手忙脚乱地施针、用药，动作却透着一种程式化的谨慎，仿佛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而非救治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两个太后派来的嬷嬷，如同冰冷的石像，立在阴影里，目光却如同无形的针，时刻刺探着榻上之人最细微的反应。

苏窈闭上眼，任由摆布。

心口那阵因惊惧而起的剧烈悸痛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麻木的冰冷。

他来了。

用最暴戾的方式，宣告了她的“不准死”。

然后，留下更深的恐惧和一座无形的、名为“太后懿旨”的囚笼。

活着。

生不如死地活着。

这就是她唯一的“价值”和“归宿”。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循环中缓慢爬行。

喝药，用膳，昏睡，被噩梦惊醒，然后在嬷嬷冰冷的目光中再次陷入麻木的僵卧。

身体的外伤在太医和药物的作用下，极其缓慢地愈合。额角的血痂脱落，留下淡粉色的新疤。脖颈上的青紫渐渐消散。右臂的伤口愈合，留下扭曲的疤痕。

但内里的溃烂，却日益加重。

她吃得越来越少，有时一整天只能勉强灌下几口米汤。人迅速消瘦下去，宽大的寝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一截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腕骨。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时常空洞地睁着，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任何光彩，如同两口枯井。

素心偶尔趁嬷嬷不注意，会红着眼眶，偷偷塞给她一块小时候在江南吃过的、味道清淡的桂花糕，或是低声告诉她一些外面无关紧要的消息——小殿下又长了一颗牙，御花园的牡丹开了，陛下……陛下似乎忙于朝政，甚少踏入后宫……

听到“陛下”二字时，苏窈空洞的眼神似乎会极其轻微地波动一下，随即又归于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忙于朝政？

甚少踏入后宫？

也好。

免得……相见。

免得……她这副残破不堪的模样，再次勾起他暴戾的兴致，或是……那令人更加恐惧的、诡异的“克制”。

她就像一株被遗忘在阴暗角落的植物，在无人问津中，默默枯萎。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得反常。浓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窈刚被灌下一碗苦涩的汤药，正昏昏沉沉地躺着。胸口闷得厉害，心跳时快时慢，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紊乱。那两个嬷嬷似乎也受不住这闷热，退到了稍远些的窗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暖房内一时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却异常熟悉的……哼唱声？

那调子……轻柔、温婉，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韵味，断断续续，被闷热的风裹挟着，若有若无地飘进暖房……

是那首……摇篮曲？

那首阿姐教给她、她用来哄珏儿的……摇篮曲？

苏窈空洞的眼睛猛地睁大！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她挣扎着侧过头，屏住呼吸，凝神去听！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喜……几家愁……”

没错！

是那首曲子！

是谁？！

是谁在唱？！

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一股莫名的、尖锐的酸楚瞬间冲上鼻腔！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甲掐进布料！

是珏儿吗？

是奶娘在哄珏儿唱吗？

珏儿……就在附近？!

一股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她想看看珏儿！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那个她拼了命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孩子！那个她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念想？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烧遍了她麻木的四肢百骸！她猛地用手肘撑起身体，试图坐起来！然而长时间的卧床和虚弱让她的手臂酸软无力，眼前一阵发黑，重重跌回榻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窗边的两个嬷嬷立刻被惊动，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射过来！

“姑娘想做什么？”为首的嬷嬷声音冰冷，快步走近。

苏窈的心脏狂跳着，恐惧和那突如其来的强烈渴望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颤抖。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外面……谁在唱？是……是小殿下吗？我……我想……”

“姑娘听错了。”嬷嬷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眼神冷冽，“外面没有人唱曲。姑娘病中体弱，容易产生幻听。还是好生躺着静养为好。”

幻听？

不！她听得清清楚楚！那绝对是那首摇篮曲！

“不……我听到了……真的……”苏窈急切地辩解着，挣扎着还想再起身，“让我……让我看看窗户外……就一眼……”

“姑娘！”嬷嬷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太后娘娘懿旨，让您静养！您若是不遵旨意，休怪奴婢们无情！”

太后懿旨！

四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熄了苏窈眼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光亮和勇气。她身体一僵，缓缓瘫软下去，眼中再次被一片死寂的灰败取代。

是啊……

她是罪奴。

是囚徒。

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有什么资格……去看珏儿？

嬷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退回窗边。那若有若无的哼唱声，不知何时，也早已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她病重产生的……幻听。

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再次将她彻底吞没，比之前更深，更冷。

她缓缓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入鬓角。

傍晚时分，闷热终于达到了顶点。天际滚过沉闷的雷声，狂风骤起，吹得窗棂哐哐作响。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那两个嬷嬷似乎被唤去偏殿处理什么事，暖房内暂时只剩下素心一人守着。

素心看着榻上如同失去魂魄般的苏窈，眼中满是心疼和无奈。她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额角的虚汗。

“姑娘……”素心声音哽咽，低低地劝道，“您……您好歹吃一点东西吧……您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苏窈毫无反应，如同没有听见。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猛地劈开乌云！震得整个暖房都仿佛在摇晃！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疯狂地砸击着琉璃瓦和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苏窈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度惊恐而骤然收缩！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从她喉间挤出！她如同被电击般从榻上弹坐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眼神涣散而疯狂！

“血！好多血！不要！不要杀我爹娘！不要——！！！”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仿佛再次被拖回了那个苏家被抄斩、她被拖入死牢的可怕梦魇！“雷！是雷！要来劈死我了！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那是打雷！只是打雷啊！”素心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想要按住她！

“走开！都走开！”苏窈猛地挥开素心，力气大得惊人！她跌跌撞撞地滚下床榻，赤着脚，踉跄着冲向紧闭的殿门！“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爹娘！放我出去——！！！”

她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殿门，指甲在门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开门！开门啊！救命——！！！”

雨水疯狂敲打着门窗，雷声如同战鼓般连绵不绝！她的哭喊和尖叫淹没在这天地之威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姑娘！不能出去！外面下着雨啊！”素心哭喊着试图拉住她。

就在这时，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是那两个闻声赶回的嬷嬷！她们看到屋内景象，脸色瞬间阴沉！

“拦住她！”为首的嬷嬷厉声喝道！

两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粗暴地抓住了苏窈疯狂挣扎的手臂！

“放开我！你们这些刽子手！走开！”苏窈如同困兽般嘶吼着，拼尽全力挣扎！泪水、汗水和雨水（从门缝溅入）混合在一起，糊满了她苍白扭曲的脸！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猛地扇在她脸上！

力道之大，让她瞬间耳鸣眼花，所有挣扎戛然而止！

为首的嬷嬷收回手，眼神冰冷如刀，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告：“闹够了吗？！太后娘娘让你静养，是让你在这里发疯的吗？！再敢胡闹，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脸颊火辣辣地疼。

冰冷的雨水溅湿了单薄的寝衣。

身体被粗暴地钳制着。

耳边是嬷嬷冰冷的警告和窗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

苏窈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方才那疯狂的挣扎和哭喊，如同被这记耳光彻底打散。

她缓缓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发丝黏在额角，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的……绝望。

她不再挣扎。

不再哭喊。

任由两个嬷嬷粗暴地将她拖回榻上，如同拖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素心跪在一旁，无声地流泪，却不敢再上前。

嬷嬷们重新守回原位，眼神更加冰冷戒备。

窗外，雷声隆隆，暴雨如注。

暖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榻上那具彻底失去了生气的躯壳。

烬蝶……终于在这场暴雨中，耗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第三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