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暖房,沉重的殿门合拢,如同巨兽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也将太后那冰冷刺骨的警告和“生不如死”的诅咒,死死锁在了这方寸之地。
苏窈瘫在锦被里,浑身冰冷僵硬,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太后离去前那最后一眼,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透了她摇摇欲坠的神智。赎罪?本分?活着唯一的价值?……生不如死?
每一个字,都在她脑中疯狂回荡、撞击,碾碎了她方才因那一碗药、那片刻诡异“平静”而生出的、一丝可笑的、荒谬的茫然。
原来……从未改变。
她依旧是那个罪奴,那个替身,那个可以被随意处置、生死皆在他人一念之间的……玩物。
所谓的“克制”,所谓的“未靠近”,不过是帝王心血来潮的……又一场……更残忍的戏码?
巨大的绝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口血喷出来,也……没有让那绝望的呜咽溢出喉咙。
她不能死。
太后说了,要她“生不如死”地活着。
为了珏儿?
还是为了……满足他们扭曲的……观赏欲?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已是半日。
暖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太医,也不是送膳的宫人。
而是两个面生的、穿着藏青色宫装、面容沉肃、眼神冰冷的嬷嬷。她们身后,跟着低眉顺眼、脸色苍白的素心。
“苏姑娘。”为首的嬷嬷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恭敬,却无半分温度,“太后娘娘懿旨,即日起,由奴婢二人伺候姑娘起居。姑娘伤重,需好生静养,无旨意,不得踏出暖房半步。”
她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嬷嬷便已上前,动作算不上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开始检查苏窈身下的锦被,探看她额角的伤势,甚至……掀开被角,查看她手臂和脖颈上的旧伤新痕。
苏窈浑身剧颤!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爬过皮肤!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让她猛地蜷缩起来,发出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别碰我……走开……”她嘶声低吼,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惊恐和抗拒!
那嬷嬷动作一顿,抬起眼,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般的……漠然。
“姑娘还是安分些好。”为首的嬷嬷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板,“太后娘娘的旨意,无人能违抗。奴婢们也是奉命行事,姑娘若是不配合,吃苦的还是姑娘自己。”
苏窈的挣扎瞬间僵住。
太后……
那两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狠狠压垮了她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
她缓缓松开了揪着被角的手,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认命般的……灰败。
两个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擦拭,上药,更换干净的寝衣……一切都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素心红着眼眶,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一个嬷嬷冰冷的眼神逼退,只能无助地站在一旁,默默垂泪。
当冰冷的药膏再次涂抹在额角的伤口上时,苏窈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那刺痛,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处理完一切,两个嬷嬷退到离床榻不远不近的位置,如同两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垂手侍立,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网,时刻笼罩着榻上的人。
暖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旷。
而是充满了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监视和……压迫。
苏窈闭上眼,将脸转向墙壁,不再看任何人。身体的剧痛,心口的空洞,以及那如影随形的、冰冷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无处可逃。
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汤药和膳食准时送来,由嬷嬷接手,再面无表情地喂给她。她不再抗拒,如同提线木偶,机械地吞咽。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下冰冷的耻辱和绝望。
窗外的天光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不知是第几个日夜。
萧衍再也没有出现。
那个曾如同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帝王,仿佛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也好。
苏窈麻木地想。
消失了好。
免得……相看两厌。
免得……她忍不住……再次生出那可笑又致命的……妄念。
然而,身体的伤痛或许在缓慢愈合,但心口那个黑洞,却在日复一日的囚禁和无声的折磨中,越撕越大,溃烂流脓。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即使偶尔昏睡,也会被可怕的梦魇惊醒——暗无天日的死牢!冰冷刺骨的白绫!滚烫的毒酒!寒光闪闪的匕首!还有……爹娘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太后那双冰冷的、充满杀意的眼睛!
每一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而守在一旁的嬷嬷那冰冷探究的目光,又会立刻将她重新推入现实的恐惧之中!
她的食欲越来越差。
喂到嘴边的汤药和米粥,常常原封不动地被撤下。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苍白得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消散。
素心急得偷偷抹泪,却不敢多言。太医来看过几次,也只是摇头,开了更多安神补气的方子,却收效甚微。
郁结于心。
药石罔效。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日深夜。
暖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孤灯。
两个嬷嬷如同幽灵般守在暗处。
苏窈蜷在榻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头顶昏暗的帐顶。心口那钝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她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也许……就这样死了也好?
太后会不会……因此放过苏家那些被没入教坊司的女眷?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可能?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钻入她混沌的脑海。
就在这时——
暖房外,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福海那尖细嗓音压低了却依旧难掩惊慌的劝阻声!
“……陛下!陛下您不能进去!太后娘娘有旨!您龙体未愈!这里晦气!陛下——!!!”
陛……下?
他……来了?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莫名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紧接着——
“哐——!!!”
暖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萧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来得极其匆忙,甚至未曾更衣,只穿着一身染着墨迹的明黄常服,外袍松松垮垮地披着。墨发微乱,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潮红,眼底布满了更加浓重的血丝,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他整个人仿佛处于一种极度焦躁和……暴怒的边缘!
他的目光如同利剑,瞬间刺破昏暗的光线,死死钉在榻上那个瘦得几乎脱形、脸色苍白如鬼的身影上!
“苏窈!”他嘶吼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焦灼和……恐慌?!他几步便跨过暖房,不顾身后福海惊恐的哭喊和那两个嬷嬷瞬间跪伏在地的颤抖!
“你怎么了?!太医呢?!太医为什么没禀报?!你……”他冲到榻边,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仅存的左手猛地伸出,似乎想要抓住她,却在即将触碰到她冰冷皮肤的瞬间,猛地僵在半空!
因为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眼中那瞬间爆发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烈的、纯粹的……恐惧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以及……她因为他的突然靠近而骤然变得更加急促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的呼吸!
“呃……”苏窈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他……又要做什么?
折磨?
还是……终于要来……赐死她了?
“陛下!陛下息怒!”院判太医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苏姑娘她……她是郁结于心,气血逆乱,加之旧伤未愈,才导致心悸气短,呼吸不畅……并非……并非急症……需得静养,万万不可再受惊扰啊陛下——!!!”
郁结于心……
气血逆乱……
不可再受惊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衍紧绷的神经上!他看着她那副仿佛随时会碎裂、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彻底停止呼吸的模样,一股灭顶的恐慌和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暴怒,瞬间将他吞噬!
他猛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解释他不是来伤害她的?
告诉她他是因为听到她病重垂危的消息才不顾一切冲来的?
祈求她……不要怕他?
在她那双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绝望的眼睛里,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最终。
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泣血:
“……救她……给朕……救活她……”
“她若有事……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榻上那个因为他这句话而颤抖得更加厉害的身影,踉跄着冲出了暖房!背影仓皇而绝望,如同打了败仗的溃兵。
暖房内,再次陷入死寂。
只剩下太医们手忙脚乱的施救声,和苏窈那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低低啜泣声。
他来了。
又走了。
带着一如既往的暴戾和……那令人窒息的……“陪葬”威胁。
所以……
她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吗?
苏窈缓缓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枕巾。
心口那剧烈的悸痛,似乎也麻木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
烬蝶垂死,困于茧中。
茧外风雨狂骤,茧内……早已一片冰封。
(第三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