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暖房,惨淡的晨光透过高窗,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的药味、血腥气和一种名为“僵持”的窒息感。
苏窈蜷在墙角的锦被里,那碗温热的汤药和几口米粥下肚,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让胃里隐隐作痛。身体的每一处伤口,每一寸骨骼,都在清醒后叫嚣着尖锐的疼痛。尤其是心口,那个被掏空的黑洞,呼啸着冰冷的寒风,比任何外伤都更让她感到绝望和……茫然。
她不敢动。
不敢发出声音。
甚至不敢将目光过多地投向那个始终僵立在窗下的高大背影。
他为什么还在那里?
像一尊沉默的、压抑的、充满了无形威胁的石像?
他为什么不走?
是监视?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还是……那荒谬的、被她强行压下的“克制”……真的存在?
无数个问题在她混沌的脑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只有恐惧和恨意,如同冰层,牢牢冻结着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
暖房厚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没有通传,没有请示。
一个身着绛紫色宫装、头戴珠翠、面容沉静威仪的身影,在一众嬷嬷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
是太后。
她的到来,如同冰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暖房内那诡异而脆弱的平衡!
太后凤眸微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将暖房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墙角锦被下那个苍白脆弱、眼神惊恐的身影;窗下那个背对着门口、浑身紧绷、衣衫染血的高大背影;以及这空气中弥漫的、无法忽视的血腥、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无波。
萧衍的身体在太后踏入的瞬间猛地一僵!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压抑。他看向太后,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母后。”
声音嘶哑干涩。
太后没有立刻理会他。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墙角的苏窈身上。
苏窈在太后目光扫过来的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看到萧衍时更甚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太后……那个下旨将苏家满门抄斩、将她赐死的太后!她来做什么?!是来看她死了没有?还是……要来补上最后一刀?!
巨大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后退,却被剧痛钉在原地!她只能死死揪紧身上的锦被,指甲掐入掌心,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如同待宰的羔羊,看着那个一步步走近的、雍容华贵却如同索命阎罗的身影!
太后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冰冷而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
“看来,阎王爷是不肯收你了。”太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闹出这么大动静,搅得六宫不宁,陛下重伤……苏窈,你的本事,倒是不小。”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子,狠狠扎在苏窈心上!她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母后!”萧衍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阻拦?“此事……与她无关……是朕……”
“与你无关?”太后猛地转头,目光如刀般射向萧衍,打断了他的话,“与你无关,你会伤成这副模样?!与你无关,你会守在这里一夜?!与你无关,你会为了她,连早朝都罢了?!萧衍!你是皇帝!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冰冷的怒意!
萧衍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紧抿着唇,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痛苦和挣扎,却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没有退让。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强压下怒火。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苏窈,眼神更加冰冷:“苏家谋逆弑君,罪证确凿,本该株连九族!哀家念在娆儿和皇长子的份上,留你一命,已是天大的恩典!你不知感恩,反而再次行刺陛下,引得陛下重伤,惊动六宫!此等罪过,便是死上一百次,也不足惜!”
苏窈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恐惧和巨大的屈辱。
“如今,你既然侥幸捡回一条命……”太后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和裹着纱布的额角,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即又化为一片冰冷的漠然,“就好生记着自己的本分!你是罪臣之女,是戴罪之身!你的命,是皇家给的!往后余生,你活着唯一的价值,就是赎罪!就是照顾好皇长子,就是……安分守己!”
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向苏窈:“若再让哀家知道,你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分……哀家能让你活,也能让你……生不如死!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带着冰冷的杀意,重重砸在苏窈心上!
苏窈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却连动弹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水,将她彻底淹没。赎罪?本分?活着唯一的价值?……生不如死?
原来……活着,比死……更难。
太后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她转身,看向萧衍,语气依旧冰冷,却缓和了些许:“陛下龙体为重,为了一个罪奴,不值得。太医说你需要静养。这里……哀家会派人看着。你,跟哀家回宫。”
这是命令。不容置疑。
萧衍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看向墙角那个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恐慌?
他走了……她怎么办?
太后的人……会如何“看着”她?
她那么怕……
“朕……”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朕……想……”
“你想什么?”太后凤眸微眯,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陛下,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莫要忘了……娆儿是怎么去的!莫要忘了……苏家犯下的……是什么罪!”
娆儿……
苏家的罪……
这两个词,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狠狠砸在萧衍的神经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再睁开眼时,那里面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疲惫和……妥协。
“……儿臣……遵旨。”他嘶哑地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不再看墙角。转身,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殿门口走去。背影佝偻,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太后冷冷地扫了一眼墙角,留下一个冰冷的、充满警告的眼神,也转身带着宫人离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
锁链哗啦作响。
暖房内,再次只剩下苏窈一人。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名为“太后”的……阴影和……那句“生不如死”的……诅咒。
苏窈瘫在锦被里,浑身冰冷,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来……
那扇刚刚似乎裂开一丝缝隙的门……
从未真正打开过。
所谓的“克制”,所谓的“共存”……
不过是更深沉的绝望前……
短暂的……错觉。
烬蝶伤重,困于茧中。
茧外,风雨从未停歇。
(第三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