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暖房，死寂被婴儿的啼哭和奶娘低柔的哼唱短暂打破，又随着孩子的渐渐安睡，沉入一种更加粘稠、更加诡异的静谧。

苏窈蜷缩在墙角的锦被里，意识在沉重的疲惫和身体的剧痛中浮沉。方才那短暂的对峙、那个僵立在门口的高大背影、那双在黑暗中快速扫过她的、复杂难辨的眼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恨吗？

恨。

怕吗？

怕。

可那恨与怕的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荒谬的茫然，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她太累了。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心口的空洞呼啸着寒风。她最终无力抵抗那灭顶的疲惫，眼睫缓缓合上，再次沉入并不安稳的昏睡。

窗下，萧衍依旧僵立着，背对着暖房内的一切。高大的背影在惨淡的晨光中显得孤寂而紧绷。他能听到身后那逐渐变得均匀、却依旧微弱的呼吸声。她……又睡了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目光越过空旷的暖房，落在那个墙角。

锦被隆起一小团，只露出她散乱的、乌黑的发顶。她似乎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庆幸，交织着涌上心头。她睡了。没有再次因为他的存在而惊醒、恐惧、尖叫。这短暂的、虚假的平静，竟让他如同一个沙漠中的旅人，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却足以让他苟延残喘的……甘霖。

他不敢靠近。

甚至不敢呼吸太重。

他就这样站着，望着。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灵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

殿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福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他手中捧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和几样极其清淡的膳食。

“陛下……”福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气音，“太医吩咐……苏姑娘醒了……需得用药进膳……您……您也一夜未进……”

萧衍的目光终于从墙角移开，落在福海手中的托盘上。那碗漆黑的汤药，散发着浓重的苦涩气味。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托盘，而是指了指墙角，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摇了摇头。动作僵硬而笨拙。

福海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能过去，会惊扰她。陛下这是……要他送去？

福海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恐惧。让他去接近那个刚刚从鬼门关回来、对陛下都充满恐惧的苏姑娘？万一……

萧衍的眼神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虽然那威压之下是深深的疲惫。

福海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言，只能硬着头皮，端着托盘，踮着脚尖，如同踩在针尖上般，一步一步挪向墙角。

越靠近，福海的心跳得越快。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他终于走到墙角，蹲下身，将托盘轻轻放在地上。他不敢去看锦被下的人，只是飞快地摆好碗筷，然后如同被火烧到般，连滚爬爬地退回了门口，大气不敢出。

萧衍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福海的动作，直到他退回门口，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上，又看向墙角那依旧毫无动静的身影。

她……会喝吗？

还是……会再次因为外人的靠近而惊醒、恐惧？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汤药的热气渐渐消散。

就在萧衍以为她不会醒来，或者不愿理会时——

锦被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痛苦的呻吟。

苏窈的睫毛颤了颤，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了眼睛。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酸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头顶昏暗的穹顶。

然后，她闻到了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苦药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

目光落在了离她不远的地面上。

那碗漆黑的汤药。

还有旁边几样清淡的米粥和小菜。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是谁放的？

那个魔鬼？

还是……宫人？

巨大的恐惧本能地再次攫住她！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后退，却被身体的剧痛死死钉住！她警惕地、飞快地扫视四周！

没有那个可怕的身影。

只有远处门口，福海垂手侍立的、模糊的影子。

还有……更远处窗下，那个背对着她、如同一尊沉默石雕的……高大背影？

是他让送的？

他……没有亲自过来？

这个认知，让她紧绷的神经，极其微弱地……松懈了一线。但那恐惧的冰墙依旧坚固。她看着那碗药，眼中充满了怀疑和抗拒。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毒药？还是……另一种折磨她的东西？

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胃里也空泛得泛起恶心。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水分和食物。可是……

她死死咬着下唇，目光在那碗药和那个背影之间来回移动。

最终。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那个背影方才诡异“克制”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荒谬的“信任”，压倒了对毒药的恐惧。

她极其艰难地、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微微颤抖。她够不到那碗药。尝试了几次，都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失败。

她的目光，再次下意识地飘向那个窗下的背影。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她目光投过去的瞬间——

那个高大背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然后，他并没有转身，而是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朝着门口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挥了一下。

福海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墙角的一切，看到帝王的手势，立刻如同得了特赦令，连忙对旁边一个小太监低声吩咐了一句。

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快步走进暖房。他不敢看墙角，也不敢看窗下，只是径直走到托盘边，端起那碗已经温热的汤药，然后跪坐下来，用一把小银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递到苏窈唇边。

动作恭敬而疏离。

苏窈看着递到唇边的药勺，又看了一眼那个依旧背对着她的身影。心口的戒备依旧没有放下，但身体的渴求最终占据了上风。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犹豫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那味道让她几欲作呕，但她强忍着，一口一口，机械地吞咽下去。

小太监喂得很慢，很小心。一碗药见了底，他又端起旁边的米粥，同样小心翼翼地喂她吃了几口。

整个过程，苏窈没有再看向窗下。但她能感觉到，那道背影……一直都在。没有转身，没有靠近，就像一座沉默的山，压抑着，却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直到她再也吃不下，微微摇了摇头。

小太监如蒙大赦，立刻收拾好碗筷，低着头迅速退了出去。

暖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一个蜷缩在墙角，疲惫地闭上眼，胃里因为有了些许食物而泛起暖意，但那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冰寒和茫然。

一个僵立在窗下，背对着一切，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一片湿漉漉的冷汗。

他没有回头。

她也没有再看。

彼此之间，隔着空旷的殿堂，隔着血海深仇，隔着无法消弭的恐惧与恨意。

却因为一碗药，一次未曾发生的伤害，维持着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

这平衡，能持续多久？

无人知晓。

烬蝶伤重，困于茧中。

帝王负罪，立于渊畔。

这以血泪起始的纠缠，在这惨淡的晨光里，似乎找到了一种……畸形而绝望的……

共存方式。

（第三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