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铜雀台彻底浸入一种浓稠的、无声的墨色里。暖房角落的宫灯早已被宫人将烛芯剪至最短，只余下一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榻边方寸之地，反而将更远处的黑暗衬得愈发深邃迫人。

苏窈醒着。

持续的昏睡似乎终于到了尽头，身体的极度疲惫被一种清醒的、冰冷的空茫取代。她依旧蜷在锦被里，却睁着眼，望着头顶帐幔模糊的阴影轮廓。万籁俱寂，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而沉闷的巡夜更梆声，穿透厚重的宫墙，一下下敲打在耳膜上，更显夜的死寂。

以及……窗外，那极其轻微，却因这死寂而被无限放大的……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又一声。

极力隐忍着的，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闷咳，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令人不安的浊音，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一声极力吞咽的闷哼。

是他。

他还没走。

这个认知像一枚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苏窈混沌的意识。她原本空茫的目光微微凝滞，下意识地侧耳倾听。

那咳嗽声断断续续，时而沉寂良久，仿佛那人用尽了全部意志力才勉强压下；时而又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连串更急促、更压抑的闷响，听得人心脏都不自觉地跟着揪紧，仿佛能感受到那咳嗽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

他伤得很重。

她知道。

那一刀，她用了全力。

恨意如同冰冷的基石，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最深处。可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着那一声声强忍着的、痛苦的闷咳，那冰冷的基石似乎……被这无形的声波震得微微松动。一些更为复杂的、她拼命抗拒的情绪，如同顽固的暗流，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是那日他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模样；是他笨拙递过布老虎时眼底的微光；是他嘶吼着拦下太后宫人时决绝的背影；也是此刻，这隔着一扇窗、无声承受着痛苦的压抑咳嗽……

她猛地闭上眼，试图将那声音隔绝在外，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狠狠掐灭。可那咳嗽声却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清晰地钻入耳中，每一次闷响都像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在一阵格外剧烈持久的闷咳之后，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似乎是身体无力靠倒在廊柱上的摩擦声，随即，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降临。

而这寂静，却比之前的咳嗽声更令人窒息。

苏窈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种突如其来的、尖锐的不安攫住了她。他……怎么了？咳得晕过去了？还是……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她猛地睁开眼，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内外的殿门。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锦被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恨他。

希望他死。

不是吗？

可为何……此刻心脏会跳得如此失序？为何会有一种想要冲出去看一眼的……荒谬冲动？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一丝血腥味。用疼痛来对抗那不该有的、令人憎恶的担忧。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那令人不安的寂静持续着。

就在苏窈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煎熬逼得喘不过气时——

窗外，极其轻微地，传来一声悠长而压抑的、仿佛耗尽所有力气才得以平复的喘息。

他没事。

只是暂时压下了咳嗽。

苏窈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地轻轻吁出了一口气。但那口气吁到一半，便猛地僵住——她竟在担心他？！为他的无恙而感到……松懈？

一股巨大的自我厌弃和冰冷的愤怒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翻了个身，将脸狠狠埋进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闷死那些不该存在的、软弱的情绪！

动作牵动了心口的伤，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声极轻的痛哼，在死寂的夜里却异常清晰。

几乎是立刻——

窗外，那个刚刚平复下喘息的身影似乎猛地动了一下！衣料摩擦声变得急促！

“怎么了？”萧衍嘶哑紧绷的声音立刻从窗外传来，带着未及掩饰的惊惶和急切，“是不是……伤口疼？还是……哪里不适？朕……朕叫太医？！”

他的语速极快，气息因方才的咳嗽和此刻的急切而显得紊乱不堪。

苏窈的身体彻底僵住。埋首在枕头里的脸血色尽失。他听到了！他甚至以为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冲击着她——有被他窥破脆弱的羞恼，有对他这份急切的无所适从，更有一种深深的、冰火交织的混乱！

她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也不肯抬头。

她的沉默显然加剧了窗外人的焦灼。

“苏窈？”萧衍的声音更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话！到底怎么了？！”

脚步声响起，他似乎想要不顾一切地闯进来查看。

“别进来！”

苏窈猛地抬起头，嘶声喊道！声音因埋在枕头里而显得闷闷的，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近乎尖锐的抗拒！

窗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所有声响再次消失。只剩下两人隔着窗扉、剧烈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深夜里无声地对峙。

许久。

窗外才传来萧衍极其低哑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回应：“……好。”

一个字，干涩，沉重，带着一种被强行按捺下去的焦灼和……一丝清晰的失落。

接着，是衣物窸窣声，他似乎重新靠回了廊柱上。

再无任何声息。

苏窈缓缓躺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生疼。她睁大眼睛望着帐顶的黑暗，眼中充满了未散的惊悸和更深的茫然。

恨意依旧在。

可那恨意的旁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变质，发酵，变得……更加复杂，更加痛苦。

这一夜，隔着一扇窗。

两人皆是无眠。

一个在黑暗中忍受着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煎熬。

一个在冷风里守护着那份沉重而绝望的、不被接受的……心意。

铜雀台的夜，还很长。

（第三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