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清晨，是被一种沉闷的、无处可逃的湿热水汽悄然浸透的。夜雨初歇，檐角残存的水滴断续敲打着青石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嗒嗒声。暖房内，药味未曾散去，反而与潮气缠绵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滞涩。

苏窈醒得比往日更早，或者说，她几乎又是一夜未眠。窗外的咳嗽声，那声急促的追问，以及自己那声失控的尖锐抗拒，如同鬼魅，在黑暗中反复纠缠，将她本就混乱的心绪搅得更加浑浊。恨意是底色，毋庸置疑。可那底色之上，却仿佛被泼洒了各种无法言说的、令人憎厌的杂色——一丝因他痛苦而起的细微刺痛，一抹因他急切关怀而生的无所适从，还有更多是对自己这份不纯粹恨意的愤怒与鄙夷。

她怔怔地望着帐顶，眼神空茫，直到门外传来极其轻缓的脚步声和杯盏相碰的细微叮当声。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素心，也不是寻常宫人。

是萧衍。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但似乎精心整理过，墨发束得齐整，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底的红血丝和眉宇间深刻的疲惫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他手中端着的，不是汤药，也不是膳食，而是一盏白玉盖碗，碗口氤氲着极其清淡、却异常醒神的茶香，瞬间冲淡了暖房内沉浊的药气。

他的脚步在踏入暖房的瞬间便放得极轻，目光第一时间便精准地落在榻上的苏窈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却又小心翼翼的关注。见她睁着眼，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光，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

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停在几步之外，也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端着那盏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榻边。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又异常轻缓，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地砖，而是脆弱的薄冰。

最终，他在离榻沿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已远远逾越了这几日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充满警惕的界限。苏窈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睫下投下的阴影，看到他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想要向后缩，目光警惕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看向他。

萧衍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他的动作猛地顿住，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后退，但最终却只是将目光微微垂下，避开了她直接的视线，落在了手中的白玉盖碗上。

“是新贡的云雾茶，”他开口，声音比昨夜更沙哑了几分，却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极轻微的、试图让她安心的意味，“朕……让人用晨露沏的，最是清心……去浊气。你……尝尝？”

他说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笨拙和试探，将手中的白玉盖碗往前递了递。动作幅度很小，却是一个明确的、试图靠近的姿态。

清甜的茶香愈发清晰地飘散过来，沁人心脾。

苏窈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茶盏上，白玉温润，茶汤清冽，与他苍白指节和小心翼翼的姿态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心口那冰冷的恨意与那些杂乱翻涌的情绪剧烈冲撞着，让她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接受？

意味着什么？

原谅？妥协？还是……默认了他这种步步紧逼的靠近？

拒绝？

像前几日那样，用冰冷的沉默将他推开？

可……那茶香确实清冽，诱得她因药味而麻木的舌尖都泛起一丝微弱的渴求。

她的沉默和僵硬似乎让萧衍误会了。他眼底那丝微弱的希冀之光迅速黯淡下去，递出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连带着盏中的茶汤都漾起细微的涟漪。他抿紧了唇，手臂似乎想要收回。

就在他即将放弃的那一刻——

苏窈忽然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抬起一只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只白玉盖碗。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他冰凉的手指。

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萧衍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光芒！他死死盯着她接过茶盏的手，仿佛那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神迹！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微微起伏，牵动了右臂的伤处，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却丝毫不在意。

苏窈没有看他。她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清亮的茶汤里，自己的倒影模糊而苍白。她将茶盏凑近唇边，极小口地啜饮了一下。

温热的、清冽甘醇的茶汤滑过喉咙，瞬间冲散了口腔里残留的药苦和沉闷，带来一丝久违的、熨帖的暖意。

她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吁出了一口气。

这细微的反应，落在萧衍眼中，却如同最隆重的恩赐。他紧绷到极致的肩背瞬间松弛下来，甚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松懈而微微晃了一下。他看着她饮茶，那双赤红的、总是盛满暴戾或痛楚的凤眸里，此刻竟清晰地映出一种近乎……卑微的满足和……小心翼翼的快乐。

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贪婪地看着她极其缓慢地、一口一口饮着那盏茶，仿佛这便是世间最重要的事。

暖房内，只剩下她极轻微的啜饮声，和他压抑却清晰的呼吸声。

直到茶盏将尽，苏窈将空盏轻轻放回榻边的小几上，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

萧衍似乎才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惊醒。他看着她放下的空盏，眼底的光芒依旧未散，甚至更亮了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比如问她是否还要，或是这茶可还合口……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包含了太多失而复得的庆幸、不敢置信的小心，以及一种沉重的、如释重负的……酸楚。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回到往日那个安全的、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才停下脚步。

他没有立刻离开。

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就那样沉默地站着，望着她。

仿佛只要她不再激烈地抗拒，只要她肯接受他一点点的靠近，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意，他便能这样站到地老天荒。

窗外，檐角的水滴依旧嗒嗒作响。

暖房内，茶香袅袅未散。

恨意依旧如巍峨冰山，沉默矗立。

然，冰山之畔，那一盏被接过的清茶，却像第一缕胆怯的春风，无声地、固执地……吹拂而过。

（第三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