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日光被层叠的窗纱筛过，褪去了灼热，只余下一片慵懒的、近乎停滞的暖意，无声地铺陈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暖不透这殿宇深处弥散的、药石与心结交织的沉郁。

苏窈倚着软枕，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探出檐角的石榴树上。新叶初绽，嫩红娇软，在微风中怯生生地颤抖，与这宫墙内的沉闷格格不入。她看得有些出神，连素心何时悄步进来，将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汤药置于小几上都未曾立刻察觉。

直至那苦涩的气息钻入鼻腔，她才缓缓收回视线。目光掠过药碗，却没有像前几日那般立刻浮现出抗拒或麻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深褐色的药汁，看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端起了药碗。

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微微怔了一下。这几日，他送来的所有汤药膳食，似乎总是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入口的温度。不曾滚烫，也从未冷透。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将药碗凑近唇边。

就在此时，暖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没有通传，没有沉重的脚步声，但苏窈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她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饮药的姿势，眼角的余光却已瞥见那道玄色的、刻意收敛了所有迫人气息的身影。

萧衍走了进来。他今日的气色似乎比清晨时更差了些，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连唇上都失了血色。眉宇间的疲惫刻得极深，仿佛一夜之间又憔悴了许多。唯有那双眼睛，在踏入暖房、目光触及她正端着药碗时，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彩。

他的脚步比昨日更轻，更缓，走到离床榻几步之遥处便停下。他没有像送茶那日那般贸然靠近，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碗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她饮下的不是苦药，而是什么琼浆玉液。

苏窈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般落在她手上，让她指尖微微发烫。她加快了饮药的速度，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将剩余的汤药一饮而尽。浓重的苦味瞬间席卷而来，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喉间一阵翻涌。

几乎是同时——

一块用细白棉纸托着的、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被一只修长却苍白的手，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她的眼前。

动作依旧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笨拙和试探，甚至因为她的蹙眉而透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那糖块不大，却剔透得好似琥珀，甜香清浅，瞬间冲淡了鼻息间的药苦。

苏窈的动作彻底僵住。

她看着那块近在咫尺的糖，看着那只递糖的手——指节分明，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甚至能看清皮肤下淡青的血管，微微颤抖着，显露出主人极力压抑的局促和……期盼。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顺着那只手，移向它的主人。

萧衍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紧张、期盼、甚至是一丝……卑微的复杂情绪。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

恨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依旧在她心底汹涌。苏家的血，暗室的冷，他曾经的暴戾……一切的一切都未曾忘却。可此刻，看着这块剔透的糖，看着这只颤抖着递糖的手，看着他那张苍白憔悴、写满小心翼翼的脸……

那冰层，似乎被这突兀而笨拙的暖意，烫出了一丝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碎裂声。

她的沉默似乎耗尽了萧衍所有的勇气。他眼底那丝微光迅速黯淡下去，手臂几不可察地想要收回。

就在那糖块即将离开她视线的前一瞬——

苏窈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她伸出手，指尖极其快速地、几乎是触碰般掠过那块糖，将其接了过来。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萧衍的手臂猛地僵在半空，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光芒！他死死盯着她接过糖的手，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处，让他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咳，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眼底那簇光，亮得惊人。

苏窈没有看他。她低垂着头，目光落在掌心那块小小的、晶莹的糖上。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奇异地安抚了喉间翻涌的药苦。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将那块糖放入了口中。

清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温柔地包裹了所有苦涩。

她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吁出了一口气，一直微蹙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线。

这细微的变化，落在萧衍眼中，不啻于惊雷。他紧绷到极致的肩背瞬间松弛，甚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和松懈而微微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一旁的椅背才稳住身形。他就这样看着她，贪婪地看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看着那糖块在她口中融化，仿佛自己也尝到了那足以慰藉所有苦涩的甜意。

暖房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和那无声流淌的、微妙而滞重的气氛。

许久。

苏窈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立刻移开，而是落在了萧衍苍白却难掩欣喜的脸上，落在了他因强忍咳嗽而微微泛红的眼尾，落在了他扶住椅背、显露出几分脆弱的手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一句冷淡的“谢谢”，或许是一句带着刺的质疑。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目光，不再像最初那般，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恐惧和恨意。那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困惑，茫然，挣扎，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微弱的松动。

萧衍接收到了这目光。他眼底的光芒微微闪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然后，他缓缓直起身，依旧扶着椅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软，退出了暖房。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苏窈独自坐在榻上，口中清甜的滋味尚未完全散去，与残留的药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滋味。

她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许久许久。

恨意如山，沉默矗立。

然，山脚下，那一块笨拙递来的桂花糖，却像一枚小小的楔子，无声地、固执地……嵌入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第四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