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沉静得能听见尘埃在稀薄光线中浮动的微响。连日的春雨敛了声势，只余下檐角偶尔坠落的残滴，敲在石阶上，一声，又一声，缓慢而清晰，如同某种亘古不变的更漏，丈量着这宫墙内滞重难捱的时光。
苏窈倚在枕上，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石榴树的嫩叶又舒展了几分，颜色由怯生生的嫩红转为更沉静的翠色，在微湿的风里轻轻摇曳。她看得久了，眼睫缓缓垂下，掩去眸底一片空茫的疲惫。身体的疼痛在汤药作用下渐次退潮，留下一种虚软的、无处着力的空洞感，而心口那片被硬生生剜去的荒芜，却日益清晰地凸显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涩涩的疼。
小几上，那盏饮尽的药碗旁，还放着包糖的细白棉纸，边缘微微卷曲，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甜暖的桂花香气。
殿门被极轻地推开，声响细微，却依旧惊动了这片沉静。
苏窈没有立刻回头，但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她能感知到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专注，落在自己背上。
萧衍走了进来。他今日换了一身更为深沉的绀青色常服，愈发衬得面容苍白失血，连唇色都淡得近乎透明。眉宇间的倦色浓重得化不开，眼下的青影如同墨染，唯有那双深邃的凤眸，在捕捉到她醒着的侧影时，倏地掠过一丝极微弱的光亮，如同灰烬中挣扎复燃的星火。
他的脚步比前几日更虚浮些，却依旧极力放得轻缓，走到离床榻几步之遥的惯常位置便停下。他没有像昨日那般急切地递上什么，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从她身上，缓缓移向窗外那株石榴树，又再沉默地移回。
空气凝滞，唯有两人清浅不一、却同样压抑的呼吸声交错。
许久。
他忽然极轻地咳嗽了一声，声音压抑在喉间，带着明显的浊音，旋即又被他强行咽下，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色瞬间更白了几分。
苏窈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指尖却无意识地蜷入掌心。
“这树……”萧衍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语调却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带着某种迟疑和……试图寻找话题的笨拙，“是娆……是苏娆当年入宫时，亲手种下的。”
他的声音在提及那个名字时，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和转音。
苏窈的身体彻底僵住。所有的感官在瞬间绷紧到极致！阿姐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她毫无防备的心口！那刚刚因一块糖而松动了些许的冰层，瞬间再次冻结，寒意刺骨！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冰锥，骤然射向他！眼中是瞬间燃起的、毫不掩饰的痛楚和尖锐的敌意！
萧衍被她眼中骤然迸发的寒意刺得微微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挽回什么，却在她那冰冷的目光下显得语无伦次：“朕……朕不是……朕只是……它今年抽新叶似乎格外早些……朕……”
他的声音在她的沉默注视下越来越低，最终彻底消音。他只是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懊悔、无措，以及一种深切的、仿佛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搞砸了一切、触碰了绝不该触碰的禁忌的……狼狈与绝望。
暖房内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冷，更僵。
苏窈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的质问和痛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冰冷的、带着恨意的目光，如同利刃，一刀刀凌迟着两人之间那刚刚建立起、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缓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暖房角落的摇篮里，原本安睡的萧珏忽然发出了细弱的、不安的哼唧声，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惊扰。
孩子的哼唧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窈冰冷的愤怒。她几乎是立刻转回头，目光焦急地投向摇篮，眼中冰冷的恨意被一种下意识的担忧取代。
几乎是同时，萧衍也立刻看向了孩子，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带着紧张的关注。
孩子的哼唧声渐渐变大，变成了委屈的啼哭。
苏窈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身体的虚弱狠狠拽回，只能无力地倚着软枕，目光紧紧锁着孩子，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
萧衍看着她焦急却无力的模样，又看了看啼哭的孩子，眼底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犹豫，快步走到摇篮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动作依旧带着几分僵硬，却比之前熟练了许多，小心翼翼地将萧珏抱了起来。
他抱着孩子，没有立刻哄劝，反而转过身，面对着榻上的苏窈，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了过去。
他在离榻沿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再次逾越了那道无形的界限。
苏窈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以及他怀中啼哭的孩子。
萧衍没有试图将孩子递给她。他只是站在那里，笨拙地、轻轻地摇晃着臂弯里的婴孩，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苏窈，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恳求的意味：“你看……他在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憔悴的脸，扫过她因紧张而抿紧的唇，眼底翻涌着剧烈的痛楚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哀凉，声音愈发低沉，几乎化为气音：
“朕……也知道疼。”
一句话，六个字。
轻飘飘的，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窈的心上！
她知道疼。
他知道疼。
他知道什么疼？是右臂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疼？是夜半压抑的咳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疼？还是……看着她恨他、怕他、疏远他时……那如同凌迟般的……心疼？
苏窈彻底怔住。所有尖锐的敌意和冰冷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直白到近乎残忍的一句话，撞得七零八落。她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痛楚，看着他眼底深切的哀凉，看着他臂弯中啼哭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心口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一道极其猛烈的、滚烫的岩浆狠狠撕裂！冰与火疯狂地交织、冲撞、吞噬！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尖锐的痛楚和……无边无际的……茫然！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无法控制地骤然发热，视线迅速模糊一片。
萧衍看着她骤然红了的眼圈和眼中那剧烈翻腾的、崩溃般的情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抱着渐渐停止啼哭、睁着乌溜溜眼睛好奇张望的孩子，沉默地、固执地站在她面前，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窗外，檐角的残滴嗒的一声落下，敲在石阶上，声响清晰得令人心颤。
暖房内，死一样的寂静里，只剩下两人剧烈而压抑的心跳声，和婴儿偶尔发出的、无意义的咿呀声。
恨意如山，沉默矗立。
然，山崩地裂，似乎也只在一瞬。
（第四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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