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黄昏,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层云,将暖房内的一切都涂抹成一种黯淡的、近乎哀戚的金红色,非但不能驱散阴翳,反将那沉默的对峙映照得愈发清晰,令人无所遁形。
萧衍那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未平,仍在苏窈耳中、心中疯狂震荡、回响。
“朕……也知道疼。”
她知道疼。他知道疼。
这六个字,像六枚烧红的钉子,狠狠楔入她冰封的心防,烫出滋滋作响的白烟,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近乎晕眩的茫然。她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苍白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深可见骨的痛楚,望着他眼底那片沉黯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哀凉,望着他臂弯中那个已然停止啼哭、正睁着乌溜溜眼睛好奇张望的孩子……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巍峨冰冷的基石。可那基石之上,某些东西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分崩离析,碎裂,塌陷。冰与火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带来一种窒息般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发热、模糊。
她猛地别开脸,不再看他,将视线死死钉在窗外那株石榴树上,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可那颤抖的、迅速濡湿的眼睫,和微微泛红的鼻尖,却将她此刻剧烈翻涌的情绪暴露无遗。
萧衍看着她骤然扭开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线和那极力隐忍却依旧泄露的脆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像是被投入滚油中煎熬。他抱着孩子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引得怀中的萧珏发出不满的哼唧。
他立刻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笨拙轻拍安抚,目光却依旧胶着在苏窈身上,充满了无措的、沉痛的懊悔。他是不是……又逼她了?又吓到她了?他那句剖白,是否只是又一次自私的逼迫,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将他吞没。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弥补,却发现所有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带来更糟的后果。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抱着孩子,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审判、却又害怕审判结果的囚徒。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与榻上那道纤细绷紧的身影,构成一幅诡异而令人心窒的画面。
暖房内,一时间只剩下孩子偶尔发出的咿呀声,和两人清晰可闻的、压抑却紊乱的呼吸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逝。
许久。
久到窗外的金色彻底褪去,只余下灰蓝色的、暮色四合的天光。
苏窈胸腔里那阵剧烈的翻涌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脸重新转回了一点,目光却依旧低垂着,不肯与他对视,只落在他怀中孩子的襁褓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极其低微,带着未散的哽咽和一种筋疲力尽的沙哑:“……孩子……该喂奶了……”
这句话,无关风月,无关恩怨,只是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却像一道微弱的曙光,骤然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萧衍猛地一怔,几乎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和酸涩的情绪瞬间冲上他的头顶!她说话了!她没有再彻底地沉默以对!哪怕只是一句关于孩子的话!
“好……好!”他连忙应道,声音因为急切和激动而有些发颤,“朕……朕这就叫奶娘!”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抱着孩子,转身快步走向门口,动作因为慌乱和伤处的疼痛而显得有些踉跄。他拉开门,对着外面急切地低声道:“奶娘!进来!”
候在外面的奶娘连忙低着头快步走进来,从萧衍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
萧衍看着奶娘将孩子抱到一旁准备喂奶,这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榻上的苏窈。
她依旧低垂着眼睑,侧着脸,看不清神情,只有那长长的、濡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泄露着方才并未平息的波澜。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露出那种尖锐的、冰冷的抗拒。
萧衍不敢再靠近,也不敢再说什么。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流连在她身上,仿佛要将这片刻的、脆弱的平静牢牢刻入心底。
直到奶娘喂完孩子,又将睡着的萧珏轻轻放回摇篮。
暖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萧衍看着苏窈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似乎疲惫至极。他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心疼。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回到门口,他的手按在门扉上,准备离开。
就在他即将拉开门的那一刻——
苏窈极轻极轻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再次飘了过来,几乎低不可闻:
“……你的手……还在流血……”
萧衍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难以置信地猛地转过头,看向榻上!
苏窈依旧没有看他,脸甚至更偏向窗外了些,只留给他一个苍白而脆弱的侧影和一段纤细的脖颈。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极度渴望下的幻听。
但他清晰地看到了——她搁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着白,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而她的话……
他的目光倏地落在自己垂在身侧的左手上——方才递糖、抱孩子,动作间,不知何时,掌心那道深深的、被他自己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口又裂开了些许,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绷带的边缘,并不显眼,却……被她看到了。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夹杂着尖锐的酸楚,瞬间冲垮了萧衍所有的防线!他眼眶骤然一热,几乎要控制不住那汹涌而上的泪意!他死死咬住牙,才将那阵几乎脱口而出的哽咽强行压下。
她看到了。
她……在意?
哪怕只是最微末的一点……在意?
“……无妨。”他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情绪,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朕……这就去处理。”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她的模样,她这句微不可察的关怀,永远镌刻在灵魂深处。
然后,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过身,几乎是仓促地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仿佛再多留一刻,那强撑的平静便会彻底崩溃。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
暖房内,苏窈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泛红的耳根,泄露了她此刻绝非平静的内心。
窗外,暮色彻底沉落。
铜雀台华灯初上。
暖房内,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漫长的冰封与挣扎后,终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碎裂声。
(第四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