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这一夜，格外漫长，格外死寂。

那盏角落里的宫灯，烛火早已燃至尽头，挣扎着跳动了几下，最终噗地一声熄灭，将暖房彻底抛入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唯有窗外檐下守夜灯笼的微光，透过窗纱，在地面投下几道模糊惨淡的青灰色影子。

苏窈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紧靠着萧衍所坐的那张圈椅的腿。她的一只手，依旧死死攥着他冰冷垂落的手腕，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僵硬泛白。另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屈起的膝上，指尖还沾染着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

泪水早已流干，眼眶红肿涩痛。喉咙里像是被砂石磨过，火辣辣地疼，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极其细微的、因极度疲惫和恐惧而不受控制发出的抽噎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不敢动。

不敢呼吸太重。

甚至不敢眨眼。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死死系在指尖那一点微弱的脉搏跳动上。那跳动如此细微，如此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停止，消失在冰冷的皮肤之下。每一次感受到那极其微弱的搏动，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才敢极其短暂地松弛一丝，随即又立刻被更深的恐惧攥紧，等待着下一次的确认。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歪倒在椅子里，听到他极其艰难、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那声音像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丝线，悬在她的头顶，维系着某个她不敢深思的结局。

恨吗？

恨的。

苏家满门的血，暗室的冰冷绝望，脖颈上依稀残留的窒息感……这一切都没有消失，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灵魂深处。

可在此刻，在这无边黑暗和死亡阴影的笼罩下，那恨意变得如此遥远，如此……苍白无力。它无法抵消指尖传来的、那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冰冷触感所带来的灭顶恐慌。它无法解释为何在他咳血倒下、生机将绝的瞬间，她会崩溃至此，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会哭着说出那些……连自己都震惊的话语。

“你不能死……”

“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这真的是恨吗？

还是……恨之切，皆因……爱之深？抑或，只是漫长纠葛、彼此折磨下滋生出的、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共生与执念？

她不知道。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心口像是被掏空后又胡乱塞进了冰碴和烙铁，冷热交织，痛得麻木。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黑暗中，她的意识在极度疲惫和紧绷中渐渐模糊。过往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初入宫时，他对阿姐那般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模样；阿姐难产薨逝后，他如同疯魔般抱着血淋淋的婴孩，赤红着眼眸看她的第一眼；暗室里，他醉醺醺地将她错认成阿姐，那滚烫的泪和绝望的拥抱；他掐着她脖子时那双暴戾赤红的眼睛；他笨拙递来糖块时那紧张期盼的眼神；他沉默洗净药碗时那疲惫的侧影；还有他昨日那句平静却石破天惊的“同烬”之言……

恨与痛，执念与挣扎，暴戾与卑微……无数张面孔无数个瞬间疯狂交织，最终都定格在他喷出那口鲜血、瞬间灰败下去的脸上。

“呃……”一声极轻的、痛苦的呻吟从她喉间溢出，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就在这时——

指尖下，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脉搏，似乎……极其轻微地……加快了一瞬？搏动的力道，也仿佛……强了那么一丝丝？

苏窈猛地从混沌中惊醒！所有的疲惫和混乱瞬间被驱散！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一点细微的变化！

是的！

不是错觉！

那脉搏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方才那般虚无缥缈，仿佛随时会断绝！它有了虽缓却实的节奏！

几乎同时，椅子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吸气声！不再是那种嘶哑困难的杂音，而是较为顺畅的、深长的呼吸！

他……撑过来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瞬间冲上苏窈的头顶！冲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只有滚烫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滚烫！

她依旧不敢动，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感受着那一下比一下更有力的心跳透过冰冷的皮肤传递过来，如同世上最动听的乐章。

黑暗中，她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正逐渐变得平稳、绵长。

他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缓缓注入她早已冻僵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生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些许紧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却依旧不敢完全放开。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椅腿，仰头望着那片模糊的、代表着他的轮廓。

一夜惊魂，心力交瘁。

恨意未消，然，死局已破。

在这漫长黑暗的尽头，似乎终于透出了一线……微弱却真实的……熹微晨光。

（第四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