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死寂，是被一阵突兀而急促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的脆响骤然撕裂的。

那声响来得毫无预兆，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和隐隐的压迫感，瞬间刺破了暖房内连日来沉闷紧绷的空气。守在门外的太监似乎试图阻拦，声音惶恐而急切：“太后娘娘万安！陛下有旨……”

“滚开！”

一声冰冷威严的呵斥，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散了所有微弱的抵抗。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健硕嬷嬷毫不客气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然巨响！

天光与冷风瞬间涌入，吹得角落宫灯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苏窈正机械地吞咽着口中冰冷的食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剧颤，银箸“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逆着刺眼的光线，只见太后在一众宫人嬷嬷的簇拥下，昂首立于门口。一身绛紫色宫装，金线绣成的凤凰在光下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芒。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并无多少皱纹，唯有一双凤眸，锐利如鹰隼，此刻正缓缓扫过暖房内的一片狼藉，最终，如同锁定猎物般，精准地、冰冷地钉在了苏窈身上！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厌恶，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穿一切的冰冷嘲讽。

苏窈的心脏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她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膝盖却一阵发软，险些跌坐回去。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埋的屈辱感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太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嫌恶地移开，落在了软榻之上。

萧衍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动。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初时掠过一丝被扰清静的暴戾，但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那暴戾迅速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戒备。他并未起身，甚至没有改变躺卧的姿势，只是微微撑起些身子，目光迎向太后，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母后今日……好大的阵仗。”

太后缓缓步入暖房，环佩轻响，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充满威压。她并未立刻回答萧衍，目光先是扫过他苍白的面色和右臂厚厚的绷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随即又化为一片冰冷的漠然。

“皇帝伤重，哀家这个做母后的，岂能不来看看？”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目光再次落回僵立原地的苏窈身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看来，皇帝这里……倒是‘伺候’得周到。连用膳，都需人‘亲手’喂到嘴边了？”

这话语里的暗示与讥讽，如同毒针，狠狠刺向苏窈！她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着站立，垂着头，不敢与那目光对视，屈辱得浑身发抖。

萧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眸中寒光骤现。他自然听出了太后话中的机锋，目标直指苏窈。他冷笑一声，声音虽虚弱，却带着锋利的棱角：“不劳母后费心。儿臣宫里的人，儿臣自己会管教。母后还是操心前朝之事为好，后宫……就不必您亲自‘劳心’了。”

针尖对麦芒。母子间的对话，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

太后的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凤眸中掠过一丝不悦：“皇帝这是嫌哀家多事了？你伤成这样，朝野震动，哀家若再不过问，岂非让人笑话我皇家无人？”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苏窈，如同扫视一件碍眼的秽物，语气愈发冰冷：“更何况，有些‘祸水’，留在身边，终是隐患。皇帝莫要忘了，苏家……”

“母后！”萧衍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厉色和……警告！他因激动牵动了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瞬间涨红，却又迅速褪为骇人的苍白，额角青筋暴起。

福海和一旁太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欲要伺候，却被萧衍猛地挥手打开！

他死死盯着太后，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话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苏家的事，朕自有决断！不劳母后……时时提醒！”

暖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所有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太后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顶撞，凤眸中怒意一闪而过，但看着他那副咳得撕心裂肺、却依旧目光狠厉的模样，终究将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她冷哼一声，目光再次如刀般刮过苏窈苍白如雪的脸。

“皇帝既然‘自有决断’，那便好。”她语气冰冷，“只望皇帝记得，什么是帝王本分，什么是红颜祸水！莫要等到江山倾覆，才追悔莫及！”

说完，她不再多看萧衍一眼，拂袖转身，在一众宫人嬷嬷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带着凛冽的寒意和威压，径直离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间的光线和喧嚣。

暖房内，死一样的寂静重新降临，却比之前更加压抑，更加令人窒息。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里，仿佛都掺入了方才那场短暂交锋留下的冰冷硝烟。

苏窈依旧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太后那如刀的目光和讥讽的话语仿佛还烙在她身上，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屈辱和后怕。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软榻——

萧衍正死死地盯着那扇合拢的门，胸口因方才的激动和咳嗽而剧烈起伏，脸色难看至极，眸中翻涌着骇人的戾气和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郁。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收回目光，那目光掠过她苍白惊惶的脸时，微微顿了一下，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令人心悸的晦暗。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阖上眼，眉头死死拧紧，仿佛疲惫到了极点，又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为维护她（或者说，维护他自己的权威）而与太后针锋相对后的虚弱与阴沉，看着他即使闭目也依旧紧绷的侧脸……

心口那冰冷的恐惧和屈辱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恨意依旧如巍峨冰山，沉默矗立。

然，冰山之下，暗流汹涌，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恨。

太后这把冰冷的刀，这一次，似乎……阴差阳错地，斩断了一些东西，也……劈开了一些东西。

（第五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