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黄昏，沉滞如凝血。方才那场茶杯的倾覆、茶水的泼溅，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未平，仍在暖房内无声地震荡、回响。泼湿的衣襟贴着皮肤，带来冰凉黏腻的触感，那零星几点烫红的指印，此刻也隐隐泛起灼痛。

苏窈僵立在原地，手腕仍被萧衍死死攥着。他方才那句艰涩的、几乎低不可闻的辩解——“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让你，递过来”——如同鬼魅，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搅得她本就混乱的脑海更加一片混沌。

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折辱她？试探她？还是……真的只是一句寻常的、甚至笨拙的……指使？

她分辨不清。只觉得被他攥住的手腕处，那冰冷的力道和微微急促的脉搏，烫得惊人，与她自己的失序心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萧衍也未曾动弹。他依旧紧握着她的手腕，目光却不再看她泪流满面的脸，而是死死盯着那几处被茶水烫红的指印，眉头锁得死紧，眸色沉得如同暴雨前的浓云。那里面翻涌着懊恼、焦躁，还有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心疼？

这陌生的情绪让他极度不适，甚至有些恼怒。他猛地松开手，仿佛被什么烫到一般。

苏窈手腕一松，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捂住了那几处微红的指痕，垂着头，不肯再看他。

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

萧衍忽然极其僵硬地、朝着侍立角落、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阴影的福海，伸出了手。

福海一个激灵，立刻会意，连忙躬身捧上一盒散发着清凉药香的玉肤膏。

萧衍接过那小巧的玉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沉默着，目光落在苏窈低垂的头顶和那下意识护着手指的手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笨拙和迟疑，用指尖剜了一点莹白的药膏。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

苏窈感受到他的靠近，身体瞬间绷紧如铁，几乎要再次后退，却被他周身那股不容置疑的、压抑的气场钉在原地。

他伸出手，那沾着药膏的、微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试探地，触向她的手背。

苏窈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雀鸟，倏地将手藏到了身后！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

萧衍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指尖那点药膏显得突兀而可笑。他看着她惊惶躲避的姿态，看着她眼中残留的泪痕和未散的屈辱，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的挫败感猛地窜上心头！

“手。”他开口，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被拒绝后的愠怒，“伸出来。”

苏窈死死咬着下唇，摇头，将手在身后藏得更紧。那抗拒的姿态，彻底激怒了他。

“苏窈！”他连名带姓地低吼，声音因怒意而撕裂沙哑，牵动了伤处，让他脸色又是一白，但他不管不顾，仅存的左手猛地探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擒住她藏在身后的手腕，强行将她那只烫红的手拽到了身前！

“你放开我！”苏窈终于哭喊出声，奋力挣扎，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用你假好心！不用——！！”

她的挣扎于他而言如同蚍蜉撼树。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却极其固执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温柔，将那冰凉的药膏，一点点、用力地涂抹在她烫红的指印上。

动作粗鲁，毫不温柔。

药膏的沁凉缓解了灼痛，可他指尖的冰冷和那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带来另一种更深切的屈辱和疼痛。

“朕让你守着，”他一边涂抹，一边盯着她挣扎流泪的脸，声音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不是让你作践自己！”

“你的命，你的身子，现在都是朕的！”他猛地凑近，气息喷在她泪湿的脸颊上，带着药味的苦涩和一种骇人的偏执，“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伤！包括你自己——听明白了没有？！”

苏窈被他眼中骤然迸发的骇人光芒和话语里赤裸裸的占有惊得忘记了挣扎，只是睁大了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他眼底是翻涌的怒意、偏执，以及那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恐慌。

她眼中是破碎的泪光、屈辱，以及一种被这极端占有欲震慑住的茫然。

恨意如潮水般再次涌上，却被这更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狠狠压下。

他看着她终于不再挣扎，只是无声落泪的模样，胸腔里那团暴戾的火焰似乎稍稍平息了些许，但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却未曾放松。他继续着手上涂抹的动作，这一次，力道莫名地放缓了些许，那粗鲁的涂抹，竟也带上了一丝笨拙的……仔细？

直到将那几处红痕都覆盖上莹白的药膏，他才缓缓松开手。

苏窈猛地将手收回，看着手背上那层冰凉药膏，仿佛看着某种屈辱的烙印，心乱如麻，浑身冰冷。

萧衍不再看她，转过身，将药盒扔还给福海，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传膳。”

晚膳很快被悄无声息地送入。菜式依旧精致，却无人有动筷的胃口。

苏窈重新坐回绣墩，低着头，看着自己涂了药膏的手，一动不动。

萧衍靠在榻上，亦是无言。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

直到——

角落里的更漏传来清晰的滴答声。

萧衍忽然极轻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死寂。他目光并未看向苏窈，只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嘶哑地、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那个布老虎……”

苏窈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珏儿似乎很喜欢。”他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旧了。让尚衣局……再做几个新的。”

他顿了顿，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含糊地补充了一句：“……模样，照旧的做。”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言语，重新阖上眼，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暖房内，烛火轻轻噼啪了一声。

苏窈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他闭合的双眼和紧抿的唇线，看着他仿佛无事发生般的侧脸，心口那冰封的某处，像是被极细微的针尖，再次刺了一下。

恨意如山，沉默矗立。

然，山体之上，有人正笨拙地、固执地……试图种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绿意。

（第五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