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日光被窗纱筛得慵懒，斜斜地铺陈在冰冷的地砖上，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暖房内，药香与一丝未散尽的惊悸气息缠绵，沉甸甸地悬滞着。

苏窈依旧坐在那张绣墩上，姿态却比往日更显僵凝。自清晨太医诊脉、他松开手后，那冰冷的空气便一直盘桓在她收回的指尖，挥之不去。而他最后那句低哑的“你的手，很凉”，更像是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至今未平，搅得她心慌意乱，坐立难安。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不时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带着审视或脆弱，而是一种沉沉的、若有所思的专注，仿佛在无声地丈量昨夜那场失控的依赖与此刻这尴尬的沉默之间的距离。她不敢回视，只能将头垂得更低，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裙摆上繁复却模糊的绣纹，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的浮木。

恨意呢？

她试图在心中重新攥紧那面冰凉的盾牌，却发现它似乎变得滑不留手，边缘已被某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悄然融化。这认知让她恐慌，更让她对自己生出一种尖锐的厌弃。

殿门被轻轻推开，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进来的是素心。她手中捧着一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盏刚沏好的新茶，茶烟袅袅，散发着清冽的香气，试图驱散满室的药味。她低着头，脚步轻缓，将茶盏轻轻放在萧衍榻边的小几上，动作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

放下茶盏后，素心并未像往日那般立刻躬身退下。她犹豫了一下，目光极快地、担忧地瞥了一眼一旁僵坐如偶的苏窈，随即转向榻上的萧衍，声音低柔却清晰地道：“陛下，小殿下方才醒了，乳母喂过奶后，精神似乎好了些，竟……竟咿呀着，像是在找……”

她的话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的、甚至有些冒险的暗示：“像是在找……‘姨娘’……”

“姨娘”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骤然刺破暖房内凝滞的空气！

苏窈的身体猛地一颤！猝然抬头，目光瞬间锁定了素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骤然触痛的慌乱！珏儿……找她？阿姐的孩子……在找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疼得她几乎瞬间红了眼眶。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袖，指节用力到泛白。

几乎是同时——

软榻上的萧衍，目光倏地沉了下去。他并未看向素心，那深邃的、瞬间结满冰霜的视线，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猛地钉在了苏窈骤然失色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复杂专注，只剩下一种骇人的、近乎狰狞的冰冷与……警告！

他在警告她。

警告她不要因这声“姨娘”而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警告她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横亘其间的血海与鸿沟。

暖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素心被这无形的威压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深深低下头，再不敢多言一字，几乎是踉跄着快步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却关不住那骤然弥漫开的、令人窒息的无形硝烟。

苏窈被萧衍那冰冷刺骨的目光钉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都冻结了。方才因那声“姨娘”而涌起的酸楚与悸动，瞬间被这毫不留情的警告碾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难堪和一种更深切的……绝望。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冷与防备，心口那片刚刚被暖流浸润过的荒原，再次迅速冻结，甚至比以往更加坚硬，更加寒冷。

就在这时，萧衍却忽然收回了那骇人的目光。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极其自然地微微侧过头，看向小几上那盏热气袅袅的新茶，然后，用一种极其平淡的、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语调，对她开口，声音依旧嘶哑：

“茶烫了。”

三个字。

突兀，甚至有些无理。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窈紧绷的神经上！

他让她试药，让她喂药，用太后的威胁恐吓她，用帝王的强势禁锢她，在她因孩子一声无意识的呼唤而心防松动时又给予最冰冷的警告……现在，却用这样一种近乎……寻常的、甚至带着一丝微妙指使的语气，让她去试一杯茶的冷热？！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感，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爆发！所有的压抑、恐惧、挣扎、还有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心软，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滔天的怒火！

她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向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剧烈颤抖，几乎破音：“陛下！你——”

“嗯？”萧衍迎着她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暗光。他仿佛不解其意，甚至带着一丝催促的意味，目光扫过那盏茶。

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些许无辜的模样，彻底点燃了苏窈！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忌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她猛地站起身，因激动而微微晃了一下，一把抓起小几上那盏茶！温热的茶汤溅出，烫红了她的手指，她却浑然不觉！

“好！我试！”她声音尖锐，带着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充满了绝望的嘲讽和自毁般的快意，“陛下是怕毒？还是怕烫？！臣女这就为陛下试个明白！”

说着，她举起茶盏，仰头就要将那微烫的茶水往嘴里灌！

就在茶盏即将触及唇瓣的刹那——

“够了！”

萧衍猛地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极快闪过的慌乱？他出手如电，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一把精准地攥住了她端着茶盏的手腕！

力道之大，捏得她腕骨生疼！

苏窈的动作猛地僵住，茶盏倾斜，剩余的茶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她的衣襟和他的袖摆。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眼中泪水疯狂涌出，混合着愤怒、屈辱和巨大的茫然。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萧衍死死攥着她的手腕，目光沉沉地锁着她泪流满面的脸，那冰冷的伪装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懊恼？焦躁？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措？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却并未放开。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艰涩的语调，嘶哑地开口：“朕不是那个意思。”

苏窈怔住了，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他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朕只是……”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目光避开她的泪眼，落在泼洒的茶水之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想让你，递过来。”

暖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她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和他沉重的呼吸声。

恨意如山，轰然巨响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弥漫开的、无声的硝烟。

而那被攥住的手腕，那泼洒的茶水，那句艰涩的辩解……

像一场荒诞突戛的闹剧，将两人都钉在了原地。

（第五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