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宫灯早已燃尽,唯有一缕凄清的月光,透过窗纱缝隙,在地面投下一道惨淡的、冰冷的白痕。
苏窈瘫坐在榻边冰凉的地砖上,背脊紧靠着榻沿,一动不动。她的右手,依旧被昏睡中的萧衍死死攥在掌心。那力道并未因他沉入睡眠而松懈,反而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执念,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势。
最初的震惊与崩溃般的泪涌过后,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空茫席卷了她。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任由他攥着,目光失神地落在前方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空无一物的地砖上。指尖传来他掌心微潮的冷汗和依旧偏低的体温,那触感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恨意呢?
那支撑她度过无数个绝望日夜的恨意,此刻像是被抽空了基石的堡垒,在她心中无声地坍塌、湮灭,只留下漫天弥漫的、令人窒息的尘埃和一种无处着力的虚脱。苏家的血海深仇并未消失,它们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灵魂深处,可在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被他死死攥住手掌、听他呓语“对不起”的时刻,那恨意变得如此遥远,如此……苍白。
她甚至无法再去思考“恨”这个字。脑子里一片混沌的空白,只有他梦魇中痛苦扭曲的面容、那声破碎的“对不起”、以及此刻掌心传来的、冰冷的依赖感,反复交织、冲撞。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她攥在掌中的那只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是一种带着明确意识的、极其缓慢的翻转。
苏窈所有的神思瞬间被拽回!心脏猛地缩紧,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那依旧存在的、固执的力道阻止。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望向榻上。
萧衍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月光勾勒出他苍白的侧脸轮廓,那双深邃的凤眸正睁着,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瞬不瞬地、深深地望着她。那目光里没有了梦魇的混乱,也没有了平日的凌厉或冰冷,只剩下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沉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了然。
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依旧被他攥在手心里的手。
看到了她瘫坐在地、依偎在榻边的狼狈姿态。
看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苏窈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被他目光中的了然刺得无所遁形,羞窘、慌乱、还有那该死的、无法掩饰的心虚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用力,再次试图挣脱。
这一次,萧衍没有立刻收紧力道。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惊惶与无措,看了许久许久。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一点点松开了手指。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两人之间那短暂存在的、微热的缝隙。
苏窈如同触电般猛地收回手,藏到身后,指尖那冰冷的触感和残留的力道却依旧清晰得令人心慌。她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萧衍的目光在她迅速缩回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眸色深沉难辨。他缓缓地移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想要坐起来,却因牵动伤处而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不得不重新躺了回去,气息变得急促而困难。
苏窈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抬起了头,眼中流露出未及掩饰的担忧。
他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她这一闪而逝的情绪。他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晦暗的光。他不再试图起身,只是就那样看着她,看了片刻,然后,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拍了拍自己榻边的空位。
一个清晰无比的、示意她坐过来的动作。
苏窈彻底怔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却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脆弱的坚持。
“过来。”他嘶哑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虚弱命令,“地上……凉。”
三个字。
平淡无奇。
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苏�羽混乱的心湖!
她看着他苍白疲惫却异常执拗的眼神,看着他因忍痛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拍在榻边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所有的抗拒、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恨意,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力气。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麻木僵硬,让她微微晃了一下。她一步一步,走到榻边,犹豫了片刻,最终,极其小心翼翼地、只挨着一点点榻边,坐了下去。
锦被柔软,却透着与他掌心相似的微凉。
她僵直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目光低垂,不敢看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萧衍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她。他只是重新阖上了眼,眉宇间带着深重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但那紧蹙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微弱的弧度。
暖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紧绷。
而是一种诡异的、脆弱的……平静。
月光无声移动,照亮榻边方寸之地。
恨意如潮,终有退时。
露出的,是荒芜的沙滩,和两颗被迫靠近的、残破而疲惫的……心。
(第六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