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死寂如古墓。日光被厚重的窗纱滤得只剩一片昏朦，无力地涂抹在冰冷的地砖上，非但未能驱散连日积压的沉郁，反将那暖房内无声流淌的、冰火交织的张力映照得愈发清晰。

苏窈怔怔地坐在绣墩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桌沿那一道浅浅的划痕。萧衍那句冰冷的“那是做梦”和他的身影一同沉入疲惫的昏睡后，暖房内便只剩下他略显急促却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失序的心跳。

北狄叩边。

调兵遣将。

江山社稷。

这些词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与她记忆中苏家满门的鲜血诡异地重叠、交织，让她一阵阵发冷，却又无法不去想。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软榻——他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紧锁，仿佛连在梦中也不得安宁，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

鬼使神差地，她极轻地站起身，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一步步走近榻边。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清苦的药味和一丝极淡的、属于龙涎香的冷冽，此刻却混杂着病中之人特有的、令人不安的燥热气息。

她停在他榻前，低头看着他沉睡中依旧难掩痛苦和疲惫的容颜。那张脸苍白得透明，唇瓣干裂，下颌线紧绷，即使在睡梦中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凌厉与沉重。就是这个男人，一面手上沾满她至亲的鲜血，一面又强撑着伤体调度江山、抵御外侮；一面用最强势的姿态将她囚于身边，一面又会在梦魇中流露出那般脆弱的依赖……

恨意与某种陌生的、酸涩的悸动再次疯狂撕扯着她的心脏。

她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汗湿的额角。迟疑了片刻，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手，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的绢帕。指尖冰凉，触及他滚烫的皮肤时，两人俱是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极其小心地、用绢帕一点点蘸去他额角的冷汗。动作生疏而笨拙，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和挣扎，仿佛每一下触碰都在背叛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再次落下时——

榻上的萧衍毫无预兆地猛地一颤，陷入更深的梦魇！他头颅剧烈地转动起来，喉间溢出破碎而痛苦的呓语，比昨夜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冷……好冷……别走……血……娆儿……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骤然刺穿苏窈的耳膜，狠狠扎入她的心脏！

她猛地僵在原地，手中的绢帕飘然滑落。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痛苦扭曲的面容！

他在对谁说对不起？

阿姐？

还是……苏家？！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痛楚瞬间席卷了她！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而梦魇中的萧衍，仿佛被无尽的寒冷与愧疚吞噬，身体开始剧烈地哆嗦起来，牙齿咯咯作响，那只未受伤的手胡乱地在空中抓握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虚无的救赎，最终却只无力地垂下，指尖微微蜷缩，像是想要握住什么，又像是徒劳的忏悔。

“……冷……”他再次呻吟出声，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无助和……一种深切的孩童般的委屈。

看着他这副脆弱不堪、被愧疚与寒冷折磨的模样，看着他无意识伸出的、微微颤抖的手，苏窈心中那堵由恨意筑起的高墙，终于轰然倒塌！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前仇旧恨，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本能的冲动彻底淹没！

她猛地俯下身，几乎是扑到榻边，一把握住了他那只在空中无助抓握的、冰冷颤抖的手！用自己那双同样冰凉的手，死死地攥住，试图将一丝微薄的暖意传递过去。

“不冷了……不冷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急切的安抚，“在这里……我在这里……不冷了……”

她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地、徒劳地摩挲着他冰冷的手背，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他那彻骨的寒意和梦魇。

她的触碰和声音似乎真的穿透了层层梦魇。

萧衍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虽然依旧冰冷，但那无意识的抓握却缓缓停止了。他反手，用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回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指骨，仿佛那是茫茫冰海中唯一的浮木。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丝，呓语渐歇，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惊惶急促，仿佛终于寻到了一丝虚幻的安稳，再次沉沉睡去。

苏窈任由他死死攥着她的手，瘫坐在榻边冰凉的地砖上，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

恨意如山崩，碎成齑粉。

露出的，是血淋淋的、从未泯灭的……在乎与……最原始的……不忍。

（第六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