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暖房的门,在萧衍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的闷响如同最终落定的铡刀,斩断了内里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牵扯,也将外面那个波谲云诡的世界彻底隔绝。
苏窈独自僵立在原地,手背上那冰火交织的触感依旧清晰得灼人。他离去时挺直却难掩虚弱的背影,像一道烙印,刻在她混乱的眼底。心口那冰封的壁垒,被这突如其来、不受控制的搀扶举动,撞得裂纹丛生,碎冰簌簌落下,露出底下连她自己都惶恐的、滚烫的混乱。
她猛地背转身,不再看那扇门,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桌沿,试图用那坚硬的触感来压制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恨意呢?苏家的血仇呢?为何在他那般艰难地撑起破碎身躯、独自走向漩涡中心时,她会……她会伸出手?
暖房内一时静得可怕,只剩下她自己失序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方才因他存在而充斥的无形压力骤然撤去,留下的并非轻松,反而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空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牵挂。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许久。
殿门外,隐约传来模糊的议政声。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只能捕捉到几个压抑却焦灼的词汇碎片——“北狄”、“犯边”、“粮草”、“增兵”……如同冰冷的箭矢,穿透厚重的门扉,一下下钉在苏窈紧绷的神经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浅浅的划痕。那些词,与她无关,却又仿佛息息相关。它们关乎这个帝国的安稳,也关乎……那个正带伤强撑、在外间与重臣周旋的男人的生死。
心,莫名地悬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压抑却清晰的闷咳声,猝不及防地穿透门板,钻入她的耳中!
那咳嗽声明显被强行压制着,短促,沉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撕裂感,仿佛咳血的前兆!
苏窈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立刻冲出去!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望向那扇门,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质,看到外间他强忍痛苦、苍白如纸的脸。
咳嗽声很快消失了,像是被更大的意志力强行摁了回去。外间的议政声继续着,却似乎比之前更加紧绷,更加……小心翼翼?
苏窈无力地靠在桌边,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尖锐的担忧,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恨这种感觉!恨这种不受控制的、为他而起的恐慌!
就在她被这情绪折磨得几乎崩溃时,外间似乎终于商议出了结果。一阵衣物窸窣、椅凳移动的声响后,是几位老臣告退的、带着明显忧虑的声音。
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那寂静并未持续多久。
暖房的门,被再次推开。
萧衍走了进来。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他整个人却仿佛又被硬生生抽去了一层精气神。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苍白,唇瓣干燥起皮,毫无血色。那双凤眸深处充满了疲惫的血丝,却锐利如常,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冰冷的、杀伐决断后的厉色。唯有那微微佝偻的肩背和略显虚浮的脚步,泄露了方才那场强撑的议政对他造成的巨大消耗。
他的目光在踏入暖房的瞬间,便精准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分量,落在了苏窈身上。
苏窈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避开了他的视线,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
他一步步走近,带着一身未散的、属于外间朝堂的冷冽气息和淡淡的墨香,最终停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灼得她无所适从。
许久,他才极低地开口,声音因方才的压抑咳嗽和过度耗神而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北狄叩边。”
三个字,冰冷沉重,砸在地上。
苏�羽的长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指尖掐入掌心。
“朕已调兵遣将。”他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他们若以为朕受了伤,这江山就能任人觊觎……”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眸色深沉如寒潭,一字一句,冰冷彻骨:“那是做梦。”
话音落下,暖房内一片死寂。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狠厉,看着他眼底那为守护江山不惜一切的冰冷光芒……心口那复杂的情绪翻涌到了极致。
恨他吗?
恨的。
可此刻,那恨意仿佛被这更庞大的、属于帝王的职责与冷酷,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不再看她,仿佛只是告知一个既定的事实。他转身,步履略显踉跄地走向软榻,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般,沉重地坐了回去,阖上眼,眉宇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苏窈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迅速被疲惫吞噬的侧影,耳畔回响着他那句冰冷的“那是做梦”。
恨意如山,依旧矗立。
然,山体之上,已可见帝王旌旗猎猎,硝烟弥漫。
那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爱恨情仇。
那是整个天下的重量。
(第六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