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晨曦，并未带来往日的宁谧。光线透过窗纱，竟也透着一股被无形拉扯后的疲沓与苍白。暖房内，空气依旧沉滞，药味经夜不散，反而愈发浓郁地胶着在每一寸呼吸里。

苏窈醒得有些昏沉。昨夜那无声的忍耐与假装的沉睡，像一场耗尽心神的默剧，在她脑中反复回放，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片无处着力的茫然。她下意识地先望向软榻——萧衍已然醒了，靠坐在榻头，脸色比昨日更差，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唇上毫无血色，连那双总是锐利或沉郁的凤眸，此刻也显得黯淡失焦，蒙着一层大病未愈的虚乏。

他并未看她，目光空茫地落在对面多宝格的一件玉雕摆件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缓慢划动着，仿佛在思忖着什么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那专注而疲惫的姿态，与昨日强塞梳篦时的偏执强势判若两人。

苏窈的心莫名地微微一紧，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也学着他的样子，维持着一种刻意的、互不打扰的沉默。

这份脆弱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送药的宫人，而是福海。他手中捧着的不是汤药，而是一摞显然刚从外面送进来的、盖着内阁朱印的紧急奏疏。他的脚步比往日更显沉重，脸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焦灼和惶恐。

“陛下……”福海跪伏在地，声音干涩，“北境六百里加急军报……内阁……内阁不敢擅专，几位阁老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您看……”

“北境”二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暖房内激起无声的波澜！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跳，目光倏地看向那摞奏疏，又飞快地瞥向榻上的萧衍。

萧衍的指尖在锦被上划动的动作骤然停止。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那摞奏疏上，眸色深沉得不见底，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早已预料到的凝重，是一丝被强行打断静养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推卸的、沉重的责任感和……锐利的决断。那疲惫虚弱的表象之下，属于帝王的凌厉内核在这一刻骤然苏醒。

他沉默了片刻，久到福海额角的冷汗都快滴落在地。

“传。”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沉威压，“让他们去偏殿候着。”

“是！”福海如蒙大赦，连忙起身，捧着那摞沉甸甸的奏疏，快步退了出去。

暖房内再次恢复寂静，却已与方才截然不同。一股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弥漫开来，仿佛能听到权力与责任沉重运转的齿轮声。

萧衍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扇合拢的门上，眉头死死锁紧，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似乎在极力积聚着气力，又似乎在飞速权衡着什么。片刻，他猛地掀开锦被，试图下榻！

这个动作显然牵动了他沉重的伤势。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高大却虚弱的身躯晃了一下，险些栽倒！他及时用手撑住了榻沿，才勉强稳住，呼吸却变得急促而困难，脸色愈发难看。

苏窈几乎是下意识地从绣墩上站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眼中流露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与惊悸。他这副样子，如何去见朝臣？如何去处理那听起来就万分紧急的军国大事？

萧衍喘了几口气，似乎缓过了一点劲。他并未看她，也未唤宫人，只是极其艰难地、依靠着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和顽强的意志力，一点一点，试图将自己撑起来。每一下移动都伴随着压抑的痛哼和更加苍白的脸色。

就在他摇摇晃晃，几乎要再次跌倒时——

一只微凉而颤抖的手，极其突然地、从旁边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扶住了他未受伤的左臂肘弯。

是苏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等她意识到时，自己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感受到了他绷紧的肌肉和透过衣料传来的、异常高的体温。

萧衍的身体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停顿。他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般，猛地攫住了近在咫尺的苏窈。

四目相对。

苏窈的脸颊瞬间烧红，如同被火燎过！羞窘、慌乱、还有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冲动让她恨不得立刻缩回手，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下意识地想要抽手，指尖却被他手臂那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钉住了。

他的目光极其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里面充满了震惊、探究，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难以言喻的微光。但他并未推开她，也未说什么。只是借着她那一点微弱的支撑，咬着牙，用尽全部力气，终于成功地站了起来。

站直后，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他微微喘息着，额角冷汗涔涔，却依旧强撑着帝王的威仪，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身躯，泄露了此刻的虚弱与艰难。

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左臂从她微颤的手中抽了出来。

动作间，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她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惊人的滚烫。

苏窈如同被电击般猛地收回手，藏到身后，指尖那残留的触感却灼得她心慌意乱。

萧衍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然后，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看她，拖着那条伤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朝着殿门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艰难，仿佛踩在刀尖之上。

福海早已候在门外，见状连忙上前欲要搀扶，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挺直了那仿佛随时会垮掉的脊背，一步一步，消失在那扇沉重的殿门之后，去面对他的朝臣，他的江山，他的……责任。

暖房内，重归寂静。

苏窈独自僵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扇空荡荡的殿门，望着他方才离去时艰难却决绝的背影，手背上那冰火交织的触感依旧清晰。

恨意如山，依旧巍然。

然，山棱之上，已有飛鳥振翅，投下轉瞬即逝的、卻不容錯辨的陰影。

（第六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