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沉,格外静。宫灯的光晕在浓稠的黑暗里圈出一小片昏黄暖色,却照不亮人心头盘踞的寒意。暖房内,药香与安神香的气息早已融为一体,成为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麻木的背景。
苏窈倚在枕上,并未沉睡。日间门外那场关于国事如焚的低声争执,如同鬼魅,仍在耳畔回响。那些词——北境、军报、漕运——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湖,激起圈圈冰冷的涟漪。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那无形却巨大的压力,正如何试图撕破这暖房的脆弱屏障,将那个重伤虚弱的帝王重新拖回属于他的、却也是刀光剑影的战场。
而他,正用一種近乎偏執的強硬,抵禦著這一切。
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像一根細針,反復刺戳著她緊繃的神經。
身旁軟榻上,蕭衍的呼吸聲比往日更顯沉重,間或夾雜著一兩聲壓抑的、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悶咳,顯然傷處的疼痛與白日那無形的壓力並未讓他安枕。他翻身的動作也帶著明顯的滯重和隱忍。
蘇窈閉著眼,睫毛卻不受控制地輕顫。所有的感官都不受控制地聚焦於他細微的動靜上,那壓抑的痛楚像無形的線,牽扯著她緊繃的心神。
突然——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扼住了喉嚨,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帶著痛苦顫音的抽息!
蘇窈的心瞬間揪緊!幾乎要立刻睜眼查看。
但那聲響之後,並未傳來更劇烈的動靜,只有他愈發急促卻極力壓制的呼吸聲,和錦被下身體微微蜷縮的細微摩擦聲。
他在忍。
忍著劇痛,忍著不適,甚至忍著……不發出可能驚擾她的聲響。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竄過蘇窈的四肢百骸。她僵躺著,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白日裡他強勢、偏執、甚至不近人情的模樣還歷歷在目,與此刻這黑暗中無聲的、極致的隱忍形成了過於鮮明而令人心悸的對比。
為何要忍?
因為她在這裡?
因為那句“守著”?
還是……那該死的、連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扭曲的……在乎?
心口那冰封的壁壘,仿佛被這無聲的忍耐悄然鑿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一種陌生的、酸澀的暖意夾雜著更深的茫然,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時間在黑暗中緩慢爬行。
許久,他的呼吸似乎稍稍平復了一些,但那刻意壓制的、細微的顫抖卻依舊透過靜寂的空氣傳遞過來。
蘇窈極其緩慢地、極其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側過頭,在昏暗中望向他。
他背對著她,蜷縮著,只留下一個模糊而緊繃的輪廓。墨發散亂地鋪在枕上,肩胛的線條因隱忍而顯得異常僵硬。
鬼使神差地,她極輕極輕地動了一下,調整了一下枕頭的位置,發出一點幾不可聞的布料摩擦聲。
幾乎是立刻,他緊繃的背影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壓抑的顫抖瞬間停止了,連呼吸都仿佛有片刻的凝滯,像是在仔細辨別她的動靜,判斷是否驚醒了她。
蘇�羽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脹得發疼。她迅速閉上眼,重新維持一動不動的姿勢,仿佛從未醒過。
黑暗中,他的呼吸聲再次響起,依舊壓抑,卻似乎……鬆了那麼一絲絲極其微弱的氣息。
然後,再無聲息。
彷彿某種無言的默契,在這濃稠的黑暗中悄然達成。一個在無聲地忍受,一個在假裝沉睡地陪伴。
恨意如山,沉默矗立。
然,山體深處,暖流暗湧,冰河鬆動,無聲無息,卻驚心動魄。
(第六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