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晨曦，未能驱散暖房内经夜沉淀的血气与药味。那缕侥幸透过窗纱的光线，苍白无力，只堪堪照亮浮尘，照不亮人心头盘踞的沉重。

苏窈依旧蜷在厚重的锦被里，手腕仍被昏睡中的萧衍无意识地攥着。那力道经过一夜未曾松懈，甚至因他偶尔不安的梦呓而收紧，勒得她指节发麻，却也奇异地传来一丝属于活人的、顽固的温热。

她怔怔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指节修长，却因失血和用力而显得苍白嶙峋，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她的指尖冰凉，还残留着昨夜擦拭血迹时留下的、已然干涸发暗的痕迹。一大一小，一强一弱，以这样一种绝望而紧密的姿态纠缠，像沉船后漂浮于海面的残骸，彼此是唯一的依托，却也昭示着共同的沦陷。

恨意呢？

苏窈茫然地想。那支撑她走过暗无天日时光的冰冷恨意，此刻像被阳光晒化的冰雪，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口只剩下一片被血与泪反复冲刷后的、疲惫的荒芜，和一种更深切的、连她自己都恐慌的……牵念。

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他难得平稳些的睡眠，生怕那可怕的咳嗽再次将他、也将她拖入灭顶的恐慌。

殿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福海的声音隔着门扉，低低响起，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陛下，该进药了。另外……内阁几位大人……又来了，说是有紧急军务……”

榻上的萧衍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初醒的眸子里带着血丝和浓重的疲惫，但在目光触及两人依旧交握的手时，那疲惫迅速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晦暗。他并未立刻松开，反而那无意识的力道又收紧了一瞬，仿佛确认什么般，指尖在她腕骨上微微用力，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苏窈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要抽手。

这一次，他松开了。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两人之间。

苏窈迅速将手收回，藏入锦被之下，指尖那残留的触感和细微的痛意却挥之不去。

萧衍的目光在她迅速缩回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难辨。他缓缓坐起身，动作因伤处而显得滞重艰难，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他并未看门口，只对着空气，声音嘶哑冷沉：“药端进来。人，让他们等着。”

“是。”福海应声，轻轻推开门，低着头，捧着药碗快步走进，置于小几上，又无声退下，全程未敢抬眼。

那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气。

萧衍的目光扫过药碗，又缓缓移向依旧蜷在锦被里、低垂着头的苏窈。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极低地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过来。”

苏窈的身体瞬间绷紧，指尖掐入掌心。

“朕手无力。”他淡淡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目光却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喂朕。”

苏窈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聚起惊愕与屈辱！他又要如此折辱她？！在昨夜那般……那般之后？！

看着她眼中迸发的抗拒，萧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固执。他不再说话，只是就那样看着她，等待着。

空气凝固，药味的苦气仿佛都凝滞了。

最终，苏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她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站起身，走到小几旁，端起那碗温热的药汁。手抖得厉害，药汁在碗中漾起涟漪。

她走到榻边，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萧衍张口含住，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深深地望着她，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包含了审视，探究，一丝极淡的愠怒，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切的专注。

一勺，又一勺。

他异常配合，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沉默，将每一勺药都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让他眉心紧蹙，他却毫不在意，目光始终未曾从她脸上移开。

直到最后一勺药喂完。

苏窈迅速收回手，将空碗搁回小几，转身便要退开。

“站着。”

他嘶哑的声音再次自身后传来，带着药后的虚弱，却依旧不容置疑。

苏窈的脚步钉在原地。

“就在这儿，”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守着。”

苏窈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她没有再试图离开，只是默默地、重新坐回了那个阴影里的角落，将自己重新埋入那床厚重的锦被。

萧衍不再看她，重新阖上眼，眉宇间只剩下深重的、仿佛承载着一切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窈以为他已经睡去时，他却忽然极低地、含糊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

“……别怕。”

两个字。

轻得几乎听不见。

却像一道微弱的、却执拗的光，骤然刺破暖房内浓重的、血腥的、药味的沉滞。

苏窈猛地怔住，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他却再无动静，仿佛真的已然睡熟。唯有那紧蹙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恨意如潮，早已退去。

荒原之上，血沃之处。

有人以最笨拙、最强势的方式，种下了一颗……名为“别怕”的、微弱的种子。

（第七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