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日光慵倦，被窗纱筛成一片模糊的暖色，无声地铺陈在冰冷的地砖上。暖房内，药香与一丝极淡的血腥气依旧缠绵不散，沉甸甸地悬浮着，与那句飘忽的“别怕”交织，形成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静。

苏窈蜷在角落的锦被里，那句轻如羽丝的“别怕”却如同擂鼓，在她死寂的心湖里反复震荡，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她怔怔地望着榻上似乎已然熟睡的萧衍，看着他苍白脸上那道深刻的、因疲惫而稍显松弛的褶皱，心口那片荒芜的废墟之上，仿佛有春风拂过，带来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痒意和……恐慌。

恨意是真的碎了。碎在那夜他喷溅的鲜血里，碎在他死死攥住她手腕的力道中，碎在他强塞过来的锦被和这句突兀的安抚里。可恨意之后，该是什么？她不知道，只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无所适从的空茫，和一丝被强行植入的、不合时宜的……悸动。

殿门被极轻地叩响。

福海的声音隔着门扉，比往日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内阁首辅沈大人并兵部尚书李大人……跪在宫门外，说北境军情如火，恳请陛下……务必圣裁……”

“北境”二字，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苏窈心中那点微弱的、刚刚萌芽的混乱。她的心猛地一沉，目光倏地看向榻上。

萧衍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眸中的疲惫尚未褪去，却在瞬间凝结起骇人的冰霜与锐利。他并未立刻回应，只是极其缓慢地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依旧牵动伤处，让他额角渗出冷汗，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浑不在意。

“让他们……”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重回沙场般的冷硬决断，“进来。”

“陛下！”福海的声音带着惊恐，“您的身子……”

“朕还没死！”萧衍猛地打断他，语气森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滚进来！”

门被推开，两名身着紫袍、须发皆白的老臣几乎是踉跄着扑跪进来，头深深叩在地上，身体因恐惧和焦虑而微微颤抖：“陛下！北狄骑兵突破雁门关，守将殉国！云州危殆！粮草……粮草被劫，援军受阻！恳请陛下速速决断啊陛下！”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也砸在苏窈的心上。她看着那两位平日威严持重的老臣此刻惶恐无助的模样，看着他们额角滴落的冷汗，再看向榻上那个脸色惨白、却目光如炬、仿佛瞬间被注入某种铁血之魂的帝王……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萧衍听完，脸上竟无多少波澜，只有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然后，他极冷地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一字一句，砸在地上：

“朕知道了。”

他目光扫过跪地的老臣，如同鹰隼掠过战场：“拟旨：擢镇北将军周霆即刻代掌北境军务，便宜行事。打开内帑，调拨银粮，由骁骑营护送，直抵云州。告诉周霆，朕不要捷报，朕要……北狄王庭的狼旗。”

话语平静，却带着尸山血海的杀伐之气。

“陛下圣明！”两位老臣如蒙大赦，却又忧心忡忡，“只是陛下龙体……”

“朕死不了。”萧衍冷冷截断他们的话，目光如刀，“你们只要确保，朕的旨意，一字不改，即刻发出。”

“是！是！臣等遵旨！”老臣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躬身退了出去，脚步仓惶。

暖房内重归死寂。

萧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向后靠倒在榻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灰败得吓人，额角冷汗涔涔，显然方才那番强撑已耗尽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力。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瞬间的杀伐果决与此刻迅速衰败下去的虚弱，心口那复杂的情绪翻涌到了极致。恨？早已无从恨起。怕？却不再是单纯的恐惧。那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敬畏、茫然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揪心的震撼。

就在她兀自出神之际，萧衍却忽然极其困难地侧过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攫住了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却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杀伐之气、深重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专注？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苏窈几乎要窒息。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未受伤的、微微颤抖的左手，拍了拍自己榻边的空位。

和昨夜一样的动作。

却因方才那番铁血决断，而带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重量。

“过来。”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的命令，“……守着。”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一次，她没有迟疑，也没有挣扎。

她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挨着那一点榻沿，坐了下去。

锦被柔软，却仿佛烙铁。

她僵硬地坐着，背脊挺直，目光低垂，不敢看他。

萧衍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她。他只是重新阖上眼，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仿佛要将它彻底吞噬。但那紧蹙的眉头，在感受到身旁塌陷的重量和那细微的体温后，似乎几不可察地……又舒展了一丝。

恨意如潮，早已退去。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与硝烟散尽的战场。

而此刻，她被他以江山为注，强行留在了这战场的最中心。

（第七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