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比以往任何一夜都更显凝滞。宫灯未燃,唯有窗外一弯冷月,将稀疏惨淡的光辉投入暖房,在地面拉出两道倾斜、沉默、几乎交叠的影子。
苏窈僵硬地坐在榻沿,锦被下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身旁,萧衍的呼吸声沉重而略显紊乱,带着伤病未愈的湿浊杂音,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耗尽了力气,每一次呼气都拖曳着难以言喻的疲惫。那浓重的药味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龙涎香,无所不在地包裹着她,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也如同一道无形的囚笼。
她真的“守着”了。
依从他那不容置疑的、疲惫的命令,坐到了这原本绝无可能的距离。
恨意早已碎得拼凑不起,在那夜喷溅的鲜血、强塞的锦被、飘忽的“别怕”和今日那杀伐果决的帝王姿态面前,溃不成军。可恨意之后呢?是更深的茫然,无所适从的恐慌,还有一丝……连自己都鄙弃的、因他此刻脆弱而悄然滋生的……酸涩的牵动。
她不敢动,不敢呼吸太重,生怕惊扰了这诡异而脆弱的平衡,生怕那可怕的咳嗽再次撕裂这短暂的、岌岌可危的平静。
时间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
忽然,萧衍毫无预兆地动了一下。并非痛苦的挣扎,而是一种极其缓慢的、带着迟疑的摸索。他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在身侧的锦被上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指尖微颤,仿佛在黑暗中寻找什么失落之物。
苏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绷得更紧。他要做什么?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了两人之间的锦被褶皱处。那里,放着一枚东西——是昨日他强塞给她那柄象牙梳篦时,从她松散发间不经意勾落的一枚极小的、白玉雕成的丁香花簪。微不足道,甚至不及他小指指甲大小,她自己也未曾察觉何时掉落。
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枚冷硬的玉簪,然后,动作停顿。月光照亮他苍白的手指和那一点微小的莹白。
暖房内静得可怕。
苏窈屏住呼吸,看着他这莫名诡异的举动,心中警铃大作。
就在她以为他又要做出什么强横举动时,他却极其缓慢地、用指尖拈起了那枚小小的玉簪。动作带着一种与她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
然后,他侧过头,目光在昏暗中精准地捕捉到她惊疑不定的脸。他的眼神深邃,盛满了未散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并未说话,只是朝她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拿着玉簪的那只手,下颌朝着她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个清晰无比的、示意她靠近些的动作。
苏窈的心脏狂跳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像被钉住般动弹不得。他眼底那不容置疑的专注和一丝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意味,让她失了方寸。
见她僵着不动,萧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有些无措。他不再等待,而是自己极其艰难地、忍着伤处的疼痛,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倾过身。
距离瞬间被拉近。
他身上浓重的药味和那丝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伤病之人特有的燥热,将她牢牢笼罩。苏窈吓得猛地闭上了眼,浑身僵硬,等待着预料中的折辱或强横。
然而——
预想中的触碰并未落在令人难堪的地方。她只感到发髻微微一沉,一个极轻的、冰凉的物事被极其笨拙地、甚至有些歪斜地……簪入了她的发间。
正是那枚白玉丁香花簪。
动作生疏,甚至扯痛了她几根发丝,显然做不惯这等细致活。
苏窈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近在咫尺的、苍白却异常专注的脸。
萧衍并未立刻退开。他就保持着那个倾身的姿势,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发间那枚小小的玉簪上,看了片刻。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对上她惊骇茫然的眼眸。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他的喉结极其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度疲惫的深渊中挤出:
“你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确认什么,“……落朕这儿了。”
一句话,七个字。
平淡无奇。
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了苏窈!
他……他注意到了?这枚微不足道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丢失的簪子?他……他竟亲手……?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他苍白专注的容颜。
看着她骤然滚落的泪水,萧衍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近乎慌乱的失措。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迅速重新躺了回去,动作因急切而牵动了伤处,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更加难看。他紧紧闭上眼,眉头死死锁住,仿佛方才那突兀的、笨拙的举动从未发生。
唯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某种不平静。
暖房内,重归死寂。
只剩下她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和他明显紊乱的呼吸声。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散尽的战场。
而此刻,荒原之上,战场之中,有人以最笨拙的方式,归还了一枚小小的……属于她的印记。
(第七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