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死寂,被那更漏碎裂的刺耳声响与帝王嘶哑暴怒的“砸了!”彻底撕裂,余音如同鬼魅,在暖房内每一寸弥漫着药味、血腥与焦糊气的空气中狰狞回荡,久久不散。
苏窈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精致的珐琅更漏化为满地碎片,看着其中滚落的、用油纸紧密包裹的深褐色药丸,如同毒蛇般盘踞在织金地毯上,散发出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她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血液逆流,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刺骨!
下毒……竟然是下毒!就在这帝王养伤的暖房之内!就在那每日滴答计时的更漏之中!目标是谁?是他?还是……她?!这铜雀台,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处可逃的杀局!
而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他发现了!他不仅发现了更漏的异常,更发现了……她手中那枚试图冒充他玉佩的、可笑的白玉平安扣!他甚至……可能怀疑她与这毒有关?!
巨大的恐惧与冤屈瞬间将她吞没,让她几乎窒息,只能眼睁睁看着宫人如同躲避瘟疫般仓惶退尽,连地上的碎片与毒药都不敢收拾,顷刻间逃得干干净净。
暖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萧衍重重靠回枕上,胸膛因震怒与虚弱而剧烈起伏,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将下颌染得一片狼藉,脸色灰败得吓人。他紧闭着眼,眉宇间那骇人的戾气与杀意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令人胆寒的冰冷死寂。
苏窈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等待着他最终的审判。那枚滚落在地的平安扣,像是对她愚蠢僭越的最辛辣嘲讽。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他只是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极其疲惫地阖着眼,挥了挥手,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与漠然:
“……换一个……更漏来。”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他不追究?不追问她手中的假玉?甚至……不立刻彻查这触目惊心的毒杀阴谋?!只是……换一个更漏?!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他到底……是信任她?还是根本……不在意?抑或是……这宫中的阴谋与杀局,早已是他司空见惯、甚至默许的一部分?!
她怔怔地望着他苍白冷漠的侧脸,只觉得自己如同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漩涡,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而恐怖。
福海很快带着一名浑身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小太监,抬着一座崭新的铜鎏金刻漏,几乎是爬着进了暖房,动作迅疾无声地将满地狼藉清理干净,换上新更漏,然后如同被鬼追般再次仓惶退下,全程不敢抬头看一眼。
滴答。
滴答。
新的更漏开始运转,冰冷的、规律的声音再次响起,敲打在死寂的暖房里,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宁谧,只剩下无孔不入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萧衍始终未再睁眼,也未再开口,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毒杀与揭露从未发生。只有他依旧艰难起伏的胸膛和唇角不断渗出的血丝,证明着他仍在与沉重的伤势和痛苦搏斗。
苏窈独自僵立在榻前,看着他这副仿佛无事发生的漠然姿态,心口那复杂的情绪疯狂翻涌,最终都化为一种精疲力尽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茫然。
恨意早已碎无可碎。
恐惧仍在,却变得麻木。
剩下的,是什么?她不知道。
时间在那令人窒息的滴答声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是一种煎熬。
窗外天色渐亮,灰白的光线再次渗入窗纱,却驱不散室内的阴霾。
太医再次悄无声息地进来请脉,换了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宫人送来清淡的早膳,萧衍依旧闭目,毫无反应,宫人不敢多留,再次无声退走。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却又一切都不同了。那无声的杀机与猜忌,如同透明的蛛网,密密麻麻地将这暖房彻底笼罩。
苏窈依旧僵立着,直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才极其缓慢地、踉跄着退回到角落那张冰冷的软椅中,将自己蜷缩起来,目光失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不知又过了多久。
榻上的萧衍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并未睁眼,只是那只未受伤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虚虚地抓握了一下,眉头因不适而蹙紧,喉间溢出一声极低哑的、干涩的呻吟:“……茶。”
一直如同石雕般侍立在最暗处的福海立刻惊醒,连忙上前,斟了温水,小心翼翼递到他唇边。
萧衍却再次微微偏开头,避开了杯盏。他那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艰难地逡巡了片刻,最终,竟再次缓缓地、固执地……落在了角落软椅中,那个如同被抽空了魂灵般的苏窈身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依旧混沌而脆弱,盛满了未散的痛楚与深切的疲惫,却在捕捉到她的身影时,骤然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亮?与之前索要糖块时,如出一辙。
福海的手再次僵在半空,脸色惨白。
萧衍不再看他,只是依旧固执地望着苏窈,干裂的唇瓣翕动,嘶哑地吐出两个字:
“……你来。”
苏窈的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刺中!又来?!在经历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毒杀与欺骗之后?!他竟还敢……让她近身?!
所有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凝固如铁。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固执与那近乎诡异的依赖,心口那片冰原再次裂开尖锐的缝隙。愤怒?恐惧?茫然?最终都化为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
最终,她像是被那目光无形地拖拽着,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福海身边,再次接过了那杯温水。
她的手比之前抖得更厉害。
她走到榻边,舀起一勺温水,递到他唇边。
他配合地微微张口,咽下。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深深地望着她,那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又仿佛在试探某种危险的底线。
一勺,又一勺。
他异常沉默,只是吞咽,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
直到最后一勺水喂完。
苏窈放下杯盏,转身想退回角落。
“……苦。”
他再次嘶哑地吐出那个字,目光依旧沉沉地锁着她,里面翻涌着未散的疲惫、一丝极淡的委屈,还有某种……更深沉的、令人看不透的……偏执。
福海吓得几乎要跪下:“陛下,药性未过,万万不可再……”
“闭嘴。”萧衍冷冷打断他,目光却未从苏窈脸上移开。
苏窈站在原地,看着他苍白脆弱却写满不容拒绝的脸,看着他因失血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再想起昨夜那喷涌的鲜血和满地毒药……心口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疯狂翻涌,最终都化为一种冰冷的、破罐破摔般的麻木。
她转身,再次走到多宝格前,用银签取了一小块冰糖。
她走回榻边,在他沉默而固执的注视下,再次将糖块放入他微张的口中。
指尖再次擦过他干涩的唇瓣。
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冰糖化开,冲淡苦涩。
他合上嘴,目光依旧锁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始终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再次舒展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
他不再说话,重新阖上眼,眉宇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苏窈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那残留的微热触感,与他昨夜暴怒砸碎更漏的冰冷眼神、以及那满地毒药的骇人景象疯狂交织……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杀机四伏的战场。
而此刻,在这明知遍布毒饵的战场上,他再次向她索要了一块……可能是穿肠毒药的糖。
而她,竟再次……给了。
(第一百零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