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深重如墨，将那一点冰糖带来的、转瞬即逝的微妙涟漪彻底吞没。暖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沉默对峙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细长，仿佛两道被无形丝线缠绕、挣扎不休的困兽。

苏窈指尖那一点与他唇瓣相触的、微热的酥麻感尚未散去，如同烙印，烫得她心慌意乱，坐立难安。她死死攥着衣袖，试图将那触感连同他方才那近乎孩童般固执索要甜意的模样一同抹去，却发现只是徒劳。那画面，那触感，与他平日杀伐冷酷、阴鸷偏执的形象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搅得她心湖一片混乱。

榻上，萧衍在咽下那点微薄的甜意后，便重新阖眼陷入昏睡，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唯有那紧抿的唇线，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更漏声滴滴答答，敲打着漫长而煎熬的时光。

苏窈僵坐在榻沿，背脊挺得笔直，尽可能远离他锦被下传来的微弱体温，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也警惕着自己心底那不受控制的、细微的松动。

然而，预想中的折辱或命令并未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窈的四肢都已僵硬发麻，榻上的人却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并非醒来，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不安的梦魇。

他头颅无意识地转动起来，喉间溢出破碎而痛苦的呓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充满了无尽的寒冷与恐惧：“……冷……好冷……雪……母妃……别丢下我……父皇……儿臣不敢了……不敢了……”

母妃？父皇？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是他第一次在梦呓中提及父母！那冰冷的、充满恐惧与哀求的语调，与他平日冷酷强硬的形象截然不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脆弱与……绝望。

他身体开始剧烈地哆嗦起来，那只未受伤的手胡乱地在空中抓握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虚无的救赎，最终却只无力地垂下，指尖微微蜷缩，像是想要握住什么，又像是徒劳的忏悔。

“……玉佩……”他极其模糊地呻吟出声，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一种深切的渴望，“……我的……还给我……”

又是玉佩！那枚染血的、牵扯着无数秘密的旧玉！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痛苦不堪、在梦魇中无助哀求的模样，再联想那枚玉佩的诡异消失和可能关联的骇人过往……心口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疯狂翻涌。

鬼使神差地，她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他，而是探向自己枕边——那里，藏着一样东西。

是之前宫人收拾暖房时，无意间遗落在她枕下的一枚极普通的、用来压帐角的白玉平安扣，圆润冰凉，大小与他那枚丢失的玉佩有几分相似。

她的指尖冰凉，握住那枚平安扣，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堪称愚蠢的举动！若他醒来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可看着他被梦魇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模样，那一声声破碎的“冷”和“还给我”像细针般扎在她的心上……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极其小心地、屏住呼吸，将那只握着平安扣的手，缓缓地、试探地，伸向他那只在空中无意识抓握的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冰冷颤抖的指尖时——

他的手指猛地一颤，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下一瞬，竟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一把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连同她手中那枚冰凉的白玉平安扣，一同紧紧攥入掌心！

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指骨！

“！”苏窈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惊叫出声！她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被他死死攥住，动弹不得！

而梦魇中的萧衍，在抓住那枚“玉佩”的瞬间，剧烈的颤抖竟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了下去。他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仿佛在无尽的寒冷与恐惧中，终于抓住了一点虚幻的依托，呼吸也变得稍稍平稳了些许。他甚至无意识地、用指腹极其缓慢地摩挲着掌中那枚圆润的玉石，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

苏窈浑身僵硬如铁，一动不敢动，任由他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他掌心冰冷的冷汗和那枚平安扣坚硬的轮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窒息。这欺骗……这僭越……若被他发现……

时间在极度惊恐与诡异的静谧中缓慢流逝。

就在苏窈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煎熬时，暖房角落那座鎏金珐琅更漏，忽然发出了“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关转动般的异响！

声音很小，却因周遭死寂而显得格外清晰。

苏窈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那更漏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装饰性的鎏金兽首口中，似乎有什么极小的东西，随着机关转动，悄无声息地滑落了出来，掉落在铺着厚毯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那是什么？

苏窈的心头猛地掠过一丝极怪异的不安。这暖房内的一切都透着诡异，这更漏……

她下意识地想要看清，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倾。

就在这细微的动作间——

“唔……”榻上的萧衍忽然发出一声极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攥着她的手猛地收紧，眼睫剧烈颤动起来，似是即将醒来！

苏窈吓得肝胆俱裂！猛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而她的目光，在惊慌失措地扫过地面时，骤然凝固——

那从更漏兽首中掉落的，根本不是什么灰尘或机括零件，而是一枚极其眼熟的、用特殊油纸紧密包裹着的、指甲盖大小的深褐色药丸！

毒药？！

一个冰冷的、骇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苏窈的脑海！这每日滴答作响、计算着帝王休养时辰的更漏，竟然是……下毒的媒介？！是谁？！何时布置的？！目标是谁？！是他……还是……她？！

巨大的恐惧瞬间将她吞没！

而就在这时，萧衍的眼睛猛地睁开！

初醒的眸子里还带着未散的梦魇迷雾与剧痛后的涣散，但在目光聚焦、看清自己竟死死攥着她的手，而她脸色惨白、眼中盛满了极度惊骇的瞬间，那迷雾迅速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晦暗与一丝……极快的凌厉！

“你……”他嘶哑开口，声音干涩破裂。

苏窈的心脏骤停！完了！他发现了！发现她的手！发现那枚假的平安扣！甚至可能……发现了她看到了那枚毒药？！

就在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撕碎时，萧衍的目光却骤然从她脸上移开，猛地射向角落那座更漏！眸中瞬间凝结起骇人的冰霜与杀意，仿佛透过那精致的珐琅外壳，看到了其内隐藏的致命杀机！

他竟也察觉了？！或者说……他早就知道？！

“来人！”他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因震怒与虚弱而撕裂，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帝王威压，“把那东西……给朕砸了！！”

福海连滚爬爬地带人冲进来，看到帝王震怒的眼神指向更漏，虽不明所以，却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命侍卫上前。

“砰——！”一声巨响！精美的更漏被狠狠砸碎在地！碎片四溅，内里精巧的机关和几枚同样包裹好的深褐色药丸散落一地，触目惊心！

暖房内一片死寂，所有宫人吓得跪伏在地，抖如筛糠。

萧衍胸膛剧烈起伏，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扫过地上那些药丸，最终，极其缓慢地、重新落回吓呆了的苏窈脸上。

他看着她眼中未散的惊骇，看着她依旧被自己死死攥住的手，看着她掌中那枚隐约透出轮廓的、并非他玉佩的玉石……

眸中的暴怒与杀意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他极其缓慢地、一根根地、松开了攥着她的手。

指尖那枚被捂得温热的平安扣，“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毯上，滚落到碎片之中。

“滚出去。”他盯着她，声音嘶哑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字字带着千钧的寒意，“所有人。”

宫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仓惶退尽，连地上的碎片都不敢收拾。

暖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窈僵在原地，手脚冰凉，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审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用了假的玉佩欺骗他。

他甚至可能……怀疑她与这下毒之事有关？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迎来雷霆之怒时，萧衍却只是极其疲惫地阖上眼，挥了挥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

“……换一个……更漏来。”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荒原之上，一座滴答计时的更漏，竟成了索命的暗器。

一场无声的欺骗与突如其来的死亡危机。

将两人之间那刚刚萌芽的、脆弱不堪的……些什么，再次推向了……深不可测的冰渊。

（第一百零八章完）